黄浦江的堤岸被潮水浸得发软,青石板上的裂缝里嵌着些细碎的贝壳,被暮色染成紫黑色。沈砚之站在“聚福栈”的牌坊下,手里攥着个油纸包,里面是刚从洋行偷跑出来时买的桂花糕,甜香混着江风里的鱼腥味,在潮湿的空气里漫开。
苏菱月从码头的阴影里走出来,手里提着个藤编箱,箱锁是把小巧的铜铃锁——张老板说“沈先生要的木框不合适”,其实是把绣屏藏在了箱底,上面盖着层粗布,堆着些“待绣的丝线”。她看见沈砚之,脚步顿了顿,腕间的紫檀木片在夕阳下晃出点金光,正是他送的那枚“菱花坠”。
“让你等久了。”沈砚之迎上去,油纸包递到她面前时,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——洋行的日本课长今天突然抽查账目,他硬着头皮应付了半个时辰,袖口的墨迹还是刚才算错数字时蹭上的。
苏菱月摇摇头,藤编箱放在地上,发出声轻响,箱底的绣屏被震得微微动了动。“我也刚到。”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袖口,那里的墨迹晕成朵模糊的花,像她今早不小心滴在绣屏上的银线,“洋行……没出事吧?”
“没事,就是盯得紧。”沈砚之撕开油纸包,桂花糕的热气扑在两人脸上,带着点暖意,“我娘的事,对不起。”他没说“她不是故意的”,也没说“她只是害怕”,只用最简单的三个字,把所有的歉意都裹了进去。
苏菱月拿起块桂花糕,咬了小口,甜香在舌尖散开,却让她想起今早捡木坯碎片时的涩。“沈伯母只是担心你,”她的声音很轻,江风卷着话尾飘向江面,“换作是我爹,怕是会更凶。”她从藤编箱的夹层里拿出个小布包,打开来,是那几片被摔碎的金星紫檀,用鱼鳔胶粘好了,裂痕处缠着细细的银线,像道温柔的疤,“你看,能修好。”
沈砚之的指尖抚过木坯的裂痕,银线在紫黑色的木头上盘成缠枝纹,是苏菱月的手法——她总说“碎了的东西,用线缠紧了,就不容易再散”。他忽然想起母亲拨木渣的动作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,又酸又软:“等这事了了,我带她去紫菱阁,让她看看你父亲的‘收藏’。”他说的“收藏”,是苏靖远偷偷存着的抗日传单,上面印着“还我河山”的字样。
苏菱月的眼睛亮了亮,像落进了两颗星子。她从布包里拿出件东西,递到他掌心——是块刚刻好的紫檀木铃,铃身不大,刚好能握在手里,外侧的缠枝纹缠着个小小的“护”字,刻痕很深,边缘却打磨得光滑,不会硌手。
“这是……”沈砚之的拇指摩挲着“护”字,指腹的薄茧被木铃的纹路磨得微痒。
“前几日刻的,”苏菱月的脸颊微微发红,江风吹起她的发丝,扫过他的手背,“用的是你教的‘防滑纹’,握在手里稳当。”她顿了顿,声音低得像耳语,“我爹说,乱世里的人,总得有点东西能护着。”
“我也有东西给你。”他从口袋里掏出个锦袋,里面是枚刚刻好的木牌,雕的是朵菱花,花瓣里藏着个极小的“月”字,“挂在藤箱上,防着磕碰。”他没说这是今早躲在洋行厕所里刻的,用的是削铅笔的小刀,指腹被划了道口子,血珠滴在“月”字上,晕成个小小的红点。
苏菱月接过木牌,指尖触到他指腹的伤口,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,却又立刻握紧:“怎么不小心点?”她从袖笼里拿出块帕子,递给他——是块月白色的杭缎,上面绣着只紫檀木铃,铃舌的位置用银线绣了个“砚”字,针脚密得能数清,“我娘说,帕子能止血,也能……记着事。”
沈砚之展开帕子,木铃的绣样在暮色里看得真切,铃身的缠枝纹与他刻的那只分毫不差。他忽然想起在木坊教她刻反字的那天,两人的手握着同一把刻刀,刀尖下的木头发出“沙沙”的响,像此刻江风拂过堤岸的声。
“绣屏我让老周接应了,”沈砚之把帕子叠好,放进西装内袋,紧贴着心口的位置,“他会从水路运走,过了吴淞口就安全了。”他看着江面上渐渐亮起的渔火,像散落的星子,“布防图上的炮楼,组织会在三天后动手,到时候……”
“到时候,紫菱阁的绸缎就能真的销往南洋了。”苏菱月接话,目光与他对上,江风在两人之间卷出个小小的漩涡,“我爹说,等打赢了,就把紫菱阁搬回菱花镇,在菱河边种满菱角,再请你去刻一百只木铃,挂在镇口的老槐树上。”
沈砚之笑了,笑声被江风卷着,混着远处的汽笛声,像首没谱完的歌。他忽然想起父亲刻的那只“传信铃”,据说菱花镇的人只要听见铃响,就知道是自己人来了。或许将来,他刻的木铃也能有这用处,不用藏,不用躲,就那么明晃晃地挂着,让所有人都听见。
“这块木铃,你带着。”沈砚之把那只刻着“护”字的紫檀木铃塞进她手里,指腹在她的掌心轻轻按了按,“比护身符管用。”
苏菱月握紧木铃,铃身的棱角硌着手心,却让人觉得安稳。她忽然踮起脚,飞快地在他脸颊上碰了下,像片菱叶落在水面,轻得几乎没有痕迹。“桂花糕凉了。”她转过身,藤编箱的铜铃锁发出串轻响,像在替她没说出口的话伴奏。
沈砚之站在原地,脸颊的温度比桂花糕还烫。江风掀起他的衣角,内袋里的帕子被吹得微微动了动,绣着的木铃像真的在响。他看着苏菱月的背影消失在码头的拐角,藤编箱的铜铃声越来越远,却在他心里荡开圈圈涟漪,久久不散。
回到洋行时,天已经黑透了。日本课长的办公室还亮着灯,沈砚之摸了摸内袋里的帕子,忽然觉得那些枯燥的账目、课长的呵斥都没那么可怕了。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那只刻着“月”字的木牌,放在办公桌的抽屉里,与密码本并排躺着——木牌的香气混着墨香,在狭小的空间里漫开,像条通往菱花镇的路。
黄浦江的浪涛拍打着堤岸,一夜未停。苏菱月躺在紫菱阁的绣架旁,手里握着那只“护”字木铃,铃身的缠枝纹硌着掌心,却让她睡得格外安稳。梦里,她看见沈砚之在菱河边刻木铃,阳光落在他的侧脸,刻刀下的紫檀木片飞出些金点,像天上的星子掉在了河里,而她的绣绷上,木铃的铃舌正对着“砚”字轻轻晃,发出清脆的响。
窗外的紫藤蔓又爬高了些,缠在窗棂上,像条正在生长的缠枝纹。或许乱世的路还很长,或许藏在木头和丝线里的秘密还会遇到风雨,但此刻,黄浦江的风正带着两个年轻人的约定,往黎明的方向吹去——那里有未刻完的木铃,有未绣完的帕子,还有个等着他们回去的菱花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