紫菱阁的檀木屏风在清晨的阳光里投下斑驳的影,苏靖远的手指在屏风后的紫檀木柱上轻轻敲着,“笃笃”的声响在空荡的厅堂里回荡,像在与木头对话。
“爹,都按您说的,把丝线筐挪到木柱旁了。”苏菱月抱着个堆满绣绷的藤筐走进来,筐底的碎布片蹭到地面,发出细碎的响。她的目光扫过木柱底部的暗格,那里的缝隙被她用银线混着木胶填了,不细看只会当是天然的木纹,“张老板刚才派人来说,码头的日本兵比往常多了三成,怕是要出事。”
苏靖远的手停在木柱的第三道刻痕上——那是暗格的机关,他用指甲抠了抠,确认银线填得严实。“山本昨晚在电话里发了火,”他转过身,西装口袋里露出半截怀表链,坠着的紫檀木牌刻着“苏”字,“说他们的布防图丢了,怀疑是‘内鬼’藏在绸缎商里。这会子来搜查,怕是早盯上紫菱阁了。”
话音刚落,门外传来一阵粗暴的踹门声,伴随着日本兵的呼喝,震得窗棂上的苏绣挂件簌簌发抖。苏靖远迅速从怀里掏出把小巧的刻刀,塞进苏菱月手里:“若是暗格被发现,就用这个划我的手——说是我抗拒搜查,你情急之下误伤的,千万别让他们看出破绽。”
“苏老板,打扰了。”佐藤的中文带着生硬的口音,三角眼在厅堂里扫来扫去,最后落在那根紫檀木柱上,“我们接到举报,说你的阁里藏着‘不该藏的东西’。”他挥了挥手,身后的士兵立刻散开,翻箱倒柜的声响此起彼伏,博古架上的青瓷瓶被碰倒在地,“哐当”一声摔得粉碎,碎片溅到苏菱月的绣绷上,惊得她指尖一颤。
苏靖远往木柱旁挪了半步,刚好挡住暗格的位置,脸上堆着惯常的笑:“佐藤太君说笑了,紫菱阁做的是正经丝绸生意,除了绫罗绸缎,就是些绣娘们用的针线,哪有什么‘不该藏的东西’?”他从博古架的残骸里捡起块没摔碎的瓷片,上面还留着缠枝纹的残痕,“这些可都是正经古董,摔了怪可惜的。”
佐藤冷笑一声,军靴往木柱上踢了踢,“咚”的一声闷响,震得苏菱月心口发紧——她能听见木柱里宣纸翻动的轻响,像只受惊的蝶。“这柱子倒是结实,”佐藤的目光在木柱的刻痕上打转,那些深浅不一的凹槽是祖父刻的宗族谱系,“苏老板的祖宗,倒是会选料子。”
“太君好眼力。”苏菱月抱着藤筐往前凑了凑,绣绷上的“江堤夜泊图”刚好对着佐藤,芦苇的阴影里,她故意露出几处歪斜的针脚,像幅没绣完的残品,“这是我们苏家从明朝传下来的紫檀木,您看这些刻痕,”她指着木柱上的凹槽,指尖在“苏”字的刻痕上轻轻点了点,“都是历代祖宗的名讳,连我祖父的‘明’字都刻在这儿呢。按老规矩,动了木柱就是动了祖宗,是要断子绝孙的。”
“搜!”佐藤没松口,军刀往木柱旁的丝线筐上一指,“把这些破烂都翻出来看看!”
“太君您看,这帕子上绣的可是日本的樱花呢。”苏菱月突然抓起块散落的帕子,往佐藤面前递,帕角的银线绣着朵歪歪扭扭的樱花,是她今早临时补的,针脚粗得像麻绳,“我爹说要跟山本先生长久合作,特意让我学绣樱花,您看这手艺……是不是还得练?”
佐藤的目光落在樱花帕上,嘴角扯出点得意的笑。他接过帕子捏了捏,指尖触到帕子背面的硬痕——是苏菱月故意缝进去的半截紫檀木片,刻着“合作愉快”的假暗号,其实是为了转移他对木柱的注意。“苏小姐有心了。”他把帕子扔回地上,军刀往木柱上划了下,留下道白痕,“不过祖宗的柱子,也得让皇军看看才放心。”
苏菱月的心跳到了嗓子眼,袖笼里的刻刀硌得她皮肤发烫。就在这时,苏靖远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,手捂着胸口往木柱上靠,“哎哟”一声,像是站不稳,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了木柱上。
“爹您怎么了?”她的声音带着哭腔,扶着苏靖远往旁边挪时,故意用身体挡住木柱的暗格,“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?这木柱是祖宗的根,您靠不得的呀!”她一边说,一边用脚把散落的绣绷往木柱旁踢,绣绷的边角撞在木柱上,发出“咚咚”的响,刚好盖过暗格里宣纸翻动的声。
他忽然想起山本说的“中国人最会用规矩当幌子”,心里的疑窦又冒了出来,军靴往木柱底部的缝上踩去。
“太君!”苏菱月猛地尖叫一声,扑过去抱住佐藤的腿,“这木柱的根连着紫菱阁的地基,踩坏了整栋楼都会塌的!去年修房时工匠说过,这柱子动不得,动了要招天谴的!”她的指甲掐进掌心,血珠滴在佐藤的军靴上,像朵突然绽开的红梅。
苏靖远趁机从怀里掏出怀表,打开时,里面的紫檀木牌晃了晃:“太君请看,这是我苏家的传家宝,刻着‘诚信’二字。若是我藏了不该藏的东西,祖宗在上,定不饶我。”他把怀表往佐藤面前递,表盖内侧的镜子反射着阳光,晃得佐藤眯起了眼。
就在这一瞬间,苏菱月看见木柱底部的银线填缝被军靴踩裂了道小口,露出里面卷着的宣纸角。她的心跳骤停,几乎是本能地抓起地上的银线轴,往小口处泼了些木胶,又迅速用脚把块绣绷的碎木片踢过去,刚好挡住裂缝——动作快得像阵风,佐藤竟没察觉。
“算了。”佐藤被这父女俩缠得不耐烦,军刀插回鞘里,发出“咔”的一声,“若是真藏了东西,迟早会找出来。”他往门外走,军靴在门槛上顿了顿,“告诉苏老板,好好跟山本先生做生意,别耍花样。”
“幸好你反应快。”苏靖远喘着气,从暗格里抽出布防图,宣纸的边角沾着点木屑,是刚才被军靴震的,“这图不能再藏了,今晚就让老周从水路运走,再晚就来不及了。”
苏菱月用刻刀小心地把裂缝重新填好,银线在木纹里游走,像条正在愈合的伤口。“沈先生那边……”她想起江堤上他塞给她的木铃,此刻正贴在胸口,温热的,“要不要告诉他这边的情况?”
“不用,”苏靖远把布防图重新卷好,塞进贴身的口袋,“他在洋行处境更难,不能再让他分心。”他看着木柱上佐藤划的白痕,像道刺眼的疤,“这根柱子,怕是不能再藏东西了。等这事了了,得请个好匠人来,把这道痕补好,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。”
她轻轻敲了敲木柱,“笃笃”的声响里,仿佛听见祖父的声音在说:“好木头,经得住刀砍斧凿,更经得住乱世的磨。”
窗外的紫藤蔓攀在木柱上,新抽的嫩芽缠在刻痕里,像在为这根藏着秘密的木头,系上一道温柔的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