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53年的除夕,北风跟胡同里的顽童似的,专往人脖领子里钻。南河沿的积雪被冻得邦邦硬,踩上去咯吱作响,没到秦山河的棉裤脚踝,沾着的雪沫子化了又冻,在裤脚结出层薄冰碴。八号院的门楼却透着股暖劲儿,秦山河踩着爷爷搬来的方凳,正往门框上贴春联。浆糊是奶奶胡玉秀用新磨的糯米熬的,盛在粗瓷碗里,稠得能拉出半尺长的丝,粘在红纸上,散着淡淡的米香。
上联“忠厚传家久”,下联“诗书继世长”,字是爷爷秦金斗写的。老爷子特意找出压箱底的狼毫笔,就着院里的方桌写了半宿,墨汁是一得阁的,浓得发黑,落在洒金红纸上,笔锋带着股说不出的硬气——秦山河不懂,只觉得爷爷写字时手腕转得格外有劲儿,不像胡同里其他大爷那样平平拉拉。后来才听奶奶说,这是旗人练过的“馆阁体”,当年给朝廷写文书就得这规矩。
门楼上的红灯笼是傅和平他爸帮忙挂的,竹骨糊着红棉纸,提杆上的红绳磨得发亮。风一吹,灯笼在门楣上晃晃悠悠,光透过纸照在雪地上,映出片暖融融的红,把秦山河和爷爷的影子拉得老长,像幅没干的水墨画。
“慢点,别摔着。”秦金斗扶着孙子的腰,棉袍的盘扣蹭过秦山河的后脑勺。老爷子今年七十整,下巴上的白胡子留得齐整,过年特意用茶油抹过,亮闪闪的。他往中院瞥了眼,叶紫苏家正蒸馒头,白汽从窗缝里钻出来,混着红糖的甜香飘满胡同。
“山河哥,快来帮我挂灯笼!”叶紫苏的声音裹着寒气飘过来,她穿着件红棉袄,是她妈用嫁衣改的,领口还绣着并蒂莲。严晓燕和傅和平跟在后面,傅和平手里捧着串冻梨,是他爸从郊区供销社换的,黑亮亮的像玛瑙。
秦山河刚跑出院,就被奶奶胡玉秀拽了回来:“猴儿似的!快给你爷爷磕头,领压岁钱。”老太太把个红纸包塞给他,沉甸甸的,“别让你爸看着,他又该说我惯着你。”
院里的公用水龙头冻住了,秦父秦宏奎正用开水浇,看见孩子们聚在一块儿,扬声喊:“紫苏,带和平、晓燕来屋里烤火,我炖了肉。”他今天穿的中山装是新做的,笔挺的黑布面,是厂里发的年终奖扯的料。
年夜饭摆在北房的大炕上,八仙桌拼了两张,挤着秦家五口、叶紫苏一家、傅和平和他妈,还有严晓燕父女。傅和平他妈带来的芥菜疙瘩,切得细如发丝,拌上香油,是桌上最抢手的菜。秦金斗抿着二锅头,忽然对孩子们说:“想听故事不?爷爷给你们讲八旗的讲究。”
秦宏奎正给傅和平夹肉的手顿了顿:“爸,孩子们听不懂这些。”
“咋听不懂?”秦金斗放下酒杯,酒液在杯底晃出涟漪,“就说这年夜饭,旗人讲究吃‘八大碗’,有扣肉、丸子、炖肘子……当年你太爷爷在的时候,院里的灶台要支三口锅,厨子得提前三天忙活。”他用筷子敲了敲桌面,“最要紧的是祭祖,得用铜制的供器,摆上白煮肉,不撒盐,那是给老祖宗留的规矩。”
叶紫苏眼睛发亮:“那是不是跟戏文里一样,有好多丫鬟伺候?”
“那是自然。”秦金斗笑起来,胡子翘成了弯,“你太爷爷是正白旗的统领,正二品,门口站着亲兵,见了贝勒爷才用下跪……”
“爸!”秦宏奎把酒杯往桌上一放,声音陡然变沉,“您喝多了。”他给儿子使了个眼色,秦山河赶紧给爷爷夹了块丸子,把话头岔开:“爷爷,您看傅和平带来的冻梨,可甜了。”
傅和平忙把冻梨往秦金斗面前推:“秦爷爷您尝尝,我爸说这是关外的吃法。”
秦金斗没接,眼神暗了暗,慢慢低下头,用筷子拨着碗里的米饭。炕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僵了,严晓燕爸打圆场:“老秦大爷,我听说旗人过年爱耍龙灯?来年开春,让孩子们也学学?”
“耍啥龙灯,新社会不兴这个。”秦宏奎给众人续上酒,脸上堆起笑,“以后啊,就跟着共产党走,吃红烧肉,住大瓦房,比啥都强。”
夜里守岁,孩子们聚在秦山河的西厢房。煤炉烧得正旺,映得墙上的“福”字红彤彤的。秦山河从炕洞里掏出个布包,是爷爷偷偷塞给他的,里面包着个小铜盘,巴掌大,刻着缠枝莲纹。
“这是啥?”叶紫苏凑过来看,手指碰到铜盘,冰凉冰凉的。
“爷爷说,这是太爷爷的东西,旗人用来放烟丝的。”秦山河压低声音,“他还说,咱们家本来不姓秦,是后来改的,真姓是……”
“嘘!”傅和平突然捂住他的嘴,指了指窗外。秦宏奎正站在院里,往厢房这边看,烟头在黑暗中明灭。等脚步声走远了,严晓燕才喘着气说:“你爸好像不乐意让你知道这些。”
“我妈也说,少提以前的事。”叶紫苏摸着铜盘上的花纹,“可秦爷爷讲的时候,眼睛亮得很,像有光。”
钟敲十二点时,全院的鞭炮声炸成一片。楚红军突然从窗户翻进来,手里攥着串百子鞭,是他爸从部队带回来的:“快出来放鞭!我哥从苏联回来,给我带了个烟花!”
孩子们跟着他跑到院门口,烟花在夜空里炸开,绿的、红的、金的,照亮了八号院的门楼,也照亮了秦金斗站在北房门口的身影。老爷子披着件黑棉袄,望着烟花,嘴角噙着笑,眼里却像落了雪,白茫茫的。
秦山河突然想起爷爷白天没说完的话,拉了拉叶紫苏的手:“等开春,我带你去看爷爷藏东西的地窖,他说里面还有好多老物件。”
叶紫苏点头,辫梢上的红绸带被风吹得飘起来:“拉钩,不能告诉别人。”
多年后,秦山河在“破四旧”时,把那只铜盘埋进了花园的假山底。推土机碾过八号院的那天,他仿佛又听见1953年的鞭炮声,看见爷爷站在北房门口,手里的二锅头酒杯,映着漫天的烟花,像盛着一整个时代的秘密。而那个守岁夜的铜盘,成了他心里最沉的念想——原来有些故事,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埋在土里,等风吹过,才会透出点微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