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53年的小满,像是被南河沿的槐花催着来的。胡同里的老槐树像是攒了一冬的劲儿,把花苞憋得鼓鼓囊囊,一夜间全炸开了,白花花的串子缀满枝桠,沉甸甸地把枝条压得打了弯,风过时便簌簌往下落,铺在中院的青石板上,厚得能没过脚面,踩上去软绵绵的,像踩着一床旧棉絮。阳光透过花瓣的缝隙筛下来,在地上投下星星点点的光斑,混着槐花的甜香,把整个院子浸得发腻。
叶紫苏家的书房在中院北房,窗棂是雕花木的,糊着半透明的皮纸,此刻推开半扇,竹帘卷到一半,露出里面的八仙桌。叶父叶文轩穿着件月白色的竹布褂,袖口挽到小臂,露出腕上的老玉镯——那是他岳父留下的,据说是前清秀才戴过的。他正站在桌前,手里捏着本线装的《唐诗选》,书页边缘已经磨得发亮,显然翻了不下百遍。
“‘床前明月光’,下一句谁接?”叶父的声音不高,带着教书先生特有的温和,像浸了水的棉线,轻轻往人耳朵里钻。槐花顺着敞开的窗户飘进来,落在他的书页上、袖口上,他也不拂,只等孩子们接话时,顺手捡起一片,夹进书里当书签。
秦山河趴在桌角,鼻尖快碰到课本上的插图了。那幅画画着个披散着头发的古人,坐在铺着草席的地上,旁边歪着个酒壶,月光从窗格里漏进来,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。他手指点着“霜”字,刚要开口,就被叶紫苏抢了先。她坐在对面的杌子上,辫梢的绿头绳随着说话的动作甩来甩去,辫梢上还沾着朵没摘干净的槐花:“是‘疑是地上霜’!我爸说,这是把月光比成冬天窗台上的冰花呢!”
严晓燕坐在长凳的一头,手里攥着块麦芽糖,糖渣粘在嘴角,含糊地跟着念:“疑是地上霜……”傅和平在另一头,把“霜”念成了“双”,自己先红了脸,赶紧往嘴里塞了块山楂糕,酸得眯起了眼,逗得叶父也笑了,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阳光,像落满了槐花。
窗外的槐花落得更紧了,像是在应和着这朗朗的读书声,把整个中院都泡在了甜丝丝的诗里。
“疑是地上霜!”秦山河的声音脆生生的,他正趴在书桌角,手指点着课本上的插图——一个戴帽子的古人坐在地上,旁边摆着个酒壶。严晓燕和傅和平挤在长凳上,傅和平把“霜”念成了“双”,惹得叶紫苏“嗤”地笑出声,辫子上的绿头绳扫过秦山河的手背。
叶父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,袖口别着支钢笔,正给孩子们圈重点:“这‘霜’字用得妙,把月光写得凉飕飕的,像咱们冬夜窗台上的冰花。”他拿起毛笔,在宣纸上写“霜”字,笔锋一顿,“你们看,这一撇要长,像霜花往窗缝里钻。”
墙头上突然“咚”地响了一声,几片槐花瓣簌簌落进窗里。叶紫苏抬头,看见楚红军正趴在墙头上,军绿色的小褂子沾着草屑,手里还攥着个弹弓,显然是刚从砖塔胡同翻墙过来的。
“楚红军!”叶紫苏压低声音喊,“你咋又来了?”
楚红军慌忙把弹弓往腰里藏,脸上红一阵白一阵。他本来是约了秦山河去护城河摸鱼的,路过中院时听见念书声,鬼使神差就爬上了墙——叶父的声音不像胡同里其他大人那样喊打喊杀,像春天的风,吹得人心里发痒。
叶父放下笔,笑着朝墙头抬了抬下巴:“这位小同志,要不要进来坐坐?”
楚红军愣了愣,磨磨蹭蹭从墙上跳下来,皮鞋踩在落满槐花的地上,沾了一脚白。他攥着衣角,没敢看叶父,却忍不住瞟向书桌——上面摊着本线装书,书页泛黄,边角卷得像槐花的瓣。
“我……我找秦山河玩。”楚红军的声音有点抖,他爸总说“念书没用,能打胜仗才是本事”,可刚才那句“床前明月光”,不知咋的,像刻在脑子里似的。
“急啥,听完这首再走。”叶父把他拉到长凳上,傅和平往旁边挪了挪,给了他半块地方。“来,跟我们一起念,‘举头望明月’。”
孩子们齐声念起来,楚红军张着嘴,半天没跟上,只觉得这句子念着顺口,比部队大院里喊的口号好听。叶父看出他的局促,从书架上抽出本《唐诗三百首》,是新出版的,封面印着天安门。
“这个送你。”叶父把书递给他,“上面有拼音,不认的字可以问你妈,或者来问我。”书的扉页上,叶父用钢笔写了行小字:“腹有诗书气自华,赠红军小友。”
楚红军接过书,封面有点烫手,他赶紧揣进怀里,像藏了个宝贝。“谢谢叶先生。”他突然鞠了个躬,是部队里学的那种,腰弯得笔直,逗得孩子们都笑了。
叶父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我听说你爸是英雄?打天津的时候立了大功?”
楚红军的腰杆立刻挺得笔直:“嗯!我爸头上还有伤呢,是炮弹皮划的!”
“那更该多念书。”叶父指着窗外的老槐树,“你看这树,根扎得深,才能长得高。书就是人的根,多念点,以后走得稳。”
那天下午,楚红军没去摸鱼,抱着《唐诗三百首》蹲在八号院的煤棚里看。阳光透过棚顶的缝隙照进来,在“静夜思”那页投下亮斑,他用手指跟着拼音一个字一个字地划,念得磕磕绊绊,却没觉得烦。秦山河来找他时,看见他把书里夹着的槐花瓣都捋得整整齐齐,像在叠军被。
“你咋不出去玩?”秦山河递给他个刚摘的桑葚,紫莹莹的。
楚红军把书往怀里一塞:“这诗……写得还行。”他突然念了句“低头思故乡”,虽然把“低”念成了“底”,却格外认真。
秦山河笑得直不起腰:“你不是说念书是女孩子干的事吗?”
楚红军的脸腾地红了,抓起弹弓就往外跑:“谁说的?我是想看看这诗里有没有写打鬼子的!”跑出老远,他又回头看了眼煤棚,像担心那本书长了腿跑掉似的。
后来,楚红军常趁父亲不注意,揣着《唐诗三百首》来八号院。有时趴在墙头听叶父讲课,有时就坐在煤棚里啃拼音。书的封面被他摸得发皱,扉页上“腹有诗书气自华”那行字,被他用铅笔描了又描,墨迹叠着墨迹,像在心里刻下了道印。
多年后,他在内蒙古的帐篷里,还会摸着这本书想起叶父的话——原来有些东西,比炮弹的穿透力还强,能隔着岁月,在人心里长出根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