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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章 糖果里的心事

1957年惊蛰的雷声裹着雨丝,在南河沿的上空滚了两圈就歇了。胡同里的土腥味混着刚冒头的草香、槐花香,还有傅和平家腌菜坛子里飘出的酸香,搅在一起往人鼻孔里钻。墙根的青苔吸饱了雨水,绿得发亮,砖缝里钻出的蒲公英芽顶着水珠,像撒了把碎珍珠。

罗素梅站在八号院门口,手里的藤编手提箱拎得稳稳的。箱子是父亲从旧货市场淘的,藤条编得细密,透着股陈年的木香味,黄铜锁扣被摩挲得发亮,上面刻的缠枝纹绕来绕去,像她昨天在清华园看到的紫藤萝。箱子边角包着铁皮,是父亲亲手钉的,怕她拎着费劲,还在提手处缠了圈蓝布条,布条上沾着点墨渍——那是上周帮父亲抄讲义时蹭的。

她刚从清华园回来,布鞋的鞋帮还沾着园子里的泥,是那种带着腐叶气息的黑土,和砖塔胡同的黄土不一样。父亲罗毕克昨天在园子里的大礼堂开讲座,讲“东西方诗歌比较”,她就坐在后排的木椅上,看父亲用粉笔在黑板上写拜伦的诗句,粉笔末落在他藏青色的中山装肩头,像落了层霜。

散场后,父亲的留洋同事李教授拉着他们去家里喝茶。李教授家的书架顶摆着个地球仪,转起来“咕噜咕噜”响,罗素梅的手指刚碰到“北京”的位置,就被李师母塞了把糖果:“拿着,给胡同里的小朋友尝尝,苏联来的。”

那些糖果此刻正躺在藤箱里,被块格子布盖着——布是母亲的陪嫁,苏州织的细棉布,蓝白格子洗得发浅,边角却齐整,是罗素梅特意找出来垫着的。玻璃纸包的水果糖堆成小丘,糖纸上印着洋文,有的画着红苹果,有的画着黄香蕉,透过纸能看见里面的糖块晶莹剔透,像傅和平他爸从河里捞的鹅卵石。最金贵的是那盒巧克力,装在暗红色铁皮盒里,盒面上烫着金色的花纹,打开时“咔嗒”一声轻响,黑褐色的糖块泛着微光,散发出的奶香混着藤箱的木味,在空气里缠成了线。

罗素梅的手指在藤箱边缘摩挲着,那里有个细小的豁口,是去年帮楚红军捡弹弓时磕的。她今天特意穿了件浅灰布褂,袖口别着支钢笔——父亲淘汰下来的金星牌,笔帽磨得发亮,笔杆上还留着父亲握笔的指痕。她总爱用这支笔抄诗,昨天在清华园的紫藤架下,还抄了首陆游的“钗头凤”,本想找机会给楚红军看,他上次说“那些歪歪扭扭的字看着费劲”,却偷偷把她丢的草稿捡走了。

胡同口传来楚红军和傅和平的吵嚷声,大概又在为滚铁环输赢较劲。罗素梅深吸了口气,拎起藤箱往院里走,黄铜锁扣随着脚步轻轻碰撞,发出“叮咚”的声响,像在数着她心里的小鼓点。藤条缝隙里漏出的巧克力香味,混着南河沿的花香和土腥味,在她身后拖出条细细的尾巴,像段没说出口的心事。

“楚红军!”她踮脚往中院喊,声音带着点苏州口音的软糯。楚红军正和秦山河在煤棚顶上修鸟窝,听见喊声,手里的树枝“啪嗒”掉在傅和平头上,惹得傅和平捂着脑袋骂“缺德”。

“喊啥?”楚红军从煤棚上跳下来,军绿色小褂子沾着草屑,裤脚还缠着根麻绳——那是他刚从部队大院弄来的,说是能捆炸药包,其实就用来绑鸟窝。

罗素梅打开藤箱,里面铺着块格子布,摆着几盒糖:玻璃纸包的水果糖,糖纸上印着洋文;还有铁皮盒装的巧克力,黑得发亮,像煤块却散发着奶香。“我爸同事从苏联带的,给你。”她拿起盒巧克力,递过去时,袖口的钢笔蹭到了楚红军的手背,凉丝丝的。

楚红军的耳朵腾地红了,接过巧克力往兜里塞,动作快得像藏弹弓。“谢了。”他转身要走,却被罗素梅叫住:“你不尝尝?比胡同口的水果糖甜。”

“留着给我妹吃。”楚红军头也不回,往中院跑。罗素梅看着他的背影,突然发现他褂子后襟磨破了个洞,露出里面打补丁的秋衣——上次帮秦山河爬树掏鸟蛋时刮的,她上周还想着给缝补,却总没找到机会。

叶紫苏正蹲在老槐树下翻绳,手指灵巧地勾出个“五角星”,看见楚红军跑过来,辫子上的绿头绳甩得欢:“楚红军,你输我的玻璃球啥时候还?”

楚红军没接话,突然往她兜里塞了个东西,转身就跑。叶紫苏摸出来一看,是块印着红玫瑰的巧克力,玻璃纸在阳光下泛着虹彩。“哎,这是啥?”她喊着追了两步,楚红军却拐进东厢房,没了踪影。

这一幕,恰好被站在月亮门的罗素梅看见。她手里还捏着块水果糖,糖纸被捏得发皱,玻璃纸的尖角硌得手心发疼。叶紫苏正举着巧克力问秦山河“这能吃吗”,秦山河抢过去闻了闻,说“叶老师说这叫巧克力,是外国的糖”。

罗素梅悄悄合上藤箱,把剩下的糖果收进里层——那里还放着本《宋词选》,是她抄给楚红军的,里面夹着片枫叶,是上周从清华园捡的,本想今天给他。她慢慢走出八号院,藤箱的锁扣“咔嗒”响了声,像谁在心里叹了口气。

路过公用水龙头时,她看见叶紫苏正把巧克力掰成小块,分给秦山河、傅和平和严晓燕,自己只留了最小一块,含在嘴里,眼睛弯成了月牙。楚红军躲在假山后,偷偷看着,嘴角咧开又抿住,像藏着颗没说出口的糖。

罗素梅突然从兜里掏出块水果糖,剥开纸扔进嘴里。橘子味的甜混着点涩,像她今早喝的杏仁茶。她把剩下的糖果放进书包侧袋,钢笔硌着糖盒,发出细微的声响——那支笔是父亲给的,笔帽磨得发亮,此刻却像灌了铅,沉得抬不起。

傍晚回家时,宫晚秋拦住她:“素梅,红军说你给的糖可甜了,改天阿姨给你做糖火烧。”罗素梅笑着点头,目光扫过楚红军晾在绳上的褂子——后襟的破洞还在,她默默把书包里的针线包往深处塞了塞。

后来那盒巧克力,叶紫苏总说“太苦”,没吃完的收在铁皮饼干盒里。直到夏天受潮发了白,楚红军才偷偷拿出来,埋在老槐树下——像秦山河藏石狮碎片那样,上面压了块青石板,旁边种了株凤仙花。

多年后,罗素梅在清华图书馆整理旧书,从本1957年的《苏联文学》里掉出块玻璃纸,印着红玫瑰图案,边角早已脆化。她突然想起那个惊蛰的午后,楚红军往叶紫苏兜里塞巧克力时,耳根的红晕比糖纸还艳。而那株凤仙花,每年夏天都在老槐树下开得热闹,像谁藏在土里的心事,破土而出时,早已换了模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