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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4章 铜炉的灰烬

1958年立秋的风裹着股呛人的味道,有土高炉里煤烟的焦糊味,有铁器被烧红的铁锈味,还有胡同里家家户户熬稀粥的米香,搅在一起往人肺里钻。南河沿中段的空地上,不知何时垒起了座土高炉,黄泥糊的炉身被熏得漆黑,烟囱里冒出的黑烟滚滚而上,把半边天都染成了灰紫色,连太阳都成了个模糊的光球,像被蒙上了层脏玻璃。

高炉周围堆满了废铁,有各家捐的铁锅、铁铲,有傅和平他爸从垃圾站捡的旧铁轨,还有楚红军从部队大院弄来的破马掌,锈迹斑斑地堆成座小山,被太阳晒得发烫,用手一碰能烫出个红印子。几个戴安全帽的工人正抡着大锤砸铁,“哐当哐当”的声响震得胡同里的窗纸都发颤,惊飞了老槐树上的麻雀,鸟屎“啪嗒”掉在八号院的门墩上,像滴凝固的墨。

八号院门口的老槐树也没逃过“改造”,树干被缠上了圈红绸布,看着倒像给谁披了件红衣裳。树杈上挂着条红横幅,是街道干事用红布写的,“支援建设”四个黄漆字被风吹得褪了色,边角卷得厉害,有的地方还破了洞,露出里面的粗麻布,像块被烧焦的纸。横幅随风摆动,“啪嗒啪嗒”拍打着树干,倒像是谁在无奈地拍手。

秦山河蹲在门墩上,看着傅和平他妈把家里最后口铁锅往高炉那边送。那口铁锅是傅和平出生时买的,锅底被柴火熏得发黑,却从来没漏过,傅和平小时候总爱在锅里藏玻璃球,被他妈追着打。此刻锅沿被绳子勒出道白痕,像道哭肿的眼睛。

“山河,你家捐啥?”傅和平跑过来,手里拎着个铁环,是从自行车上卸的,“我爸说,这铁能炼出好钢,能造拖拉机,以后种地就不用牛了。”他脸上沾着黑灰,是帮工人递铁块时蹭的,倒像给脸蛋画了道胡子。

秦山河没说话,目光越过横幅,看见叶紫苏家的铜脸盆被搬到了高炉边。那脸盆是叶父的宝贝,平时都用棉布盖着,过年才拿出来给孩子们洗脸,盆底的鱼纹被磨得快看不见了。叶紫苏站在门口,小手攥着门框,指节都发白了——那是她妈结婚时的陪嫁,昨天还用来给楚红岭洗过尿布。

风突然变大了,横幅被吹得笔直,“支援建设”四个字在灰黑的天空下,红得有些刺眼。土高炉的烟囱又喷出股黑烟,像条黑龙钻进云层,把老槐树的影子拉得老长,落在秦山河的脚边,像块洗不掉的污渍。他突然想起爷爷昨天说的话:“铜器能传家,可世道要变,留不住哟。”

秦山河蹲在北房窗下,看着父亲秦宏奎翻箱倒柜。院里的公用水龙头旁堆着各家捐的铁器:傅和平家的旧铁锅,锅底烧得通洞;严晓燕爸的扳手,锈得看不出原本的模样;叶紫苏家的铜脸盆,边缘磕了个豁口,是去年楚红军踢足球时撞的。

“爸,非要捐吗?”秦山河拽着秦宏奎的衣角,目光落在炕梢的红漆木箱上——那里锁着秦家的铜炉,是太爷爷传下来的,黄铜胎上錾着缠枝莲,炉底刻着“光绪年制”。每年冬至,爷爷秦金斗都会用它烧炭煮茶,铜炉热得发红时,整个北房都飘着枣香。

秦宏奎没说话,从墙上摘下铜锁钥匙。胡玉秀坐在炕沿上纳鞋底,线绳穿进针眼的手直打颤,纳好的鞋底上绣着个小小的“秦”字,是给秦山河做的新棉鞋。

“这铜炉是文物,叶老师说……”秦山河的话没说完,就被秦宏奎打断:“现在讲的是集体,不是个人。”他打开木箱,铜炉的光泽在昏暗的屋里亮得扎眼,像块浸了油的金子。

秦金斗拄着拐杖从里屋出来,看见铜炉被抱出来,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声响。他伸手想摸,却被秦宏奎避开:“爸,您别碰,我这就送去高炉。”

“等等。”秦金斗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,“让我再看一眼。”他颤巍巍地绕着铜炉转了圈,手指点着錾刻的莲花:“这是你太爷爷请苏州工匠打的,花了三个月工钱……那年你爷爷周岁,就用这炉烧过百天的喜炭。”

秦宏奎的眼圈红了,突然抓起墙角的斧头。“爸!”秦山河扑过去想拦,却被父亲按住肩膀。斧头落下的瞬间,胡玉秀捂住了眼睛,秦金斗背过身,拐杖“咚”地戳在地上,震落了窗台上的灰尘。

“哐当——”黄铜碎裂的声响,比胡同里的高音喇叭还刺耳。秦山河看着铜炉被劈成三块,莲花纹断成了两半,眼泪突然涌了出来。他想起去年冬天,爷爷抱着他坐在铜炉边,用炭火把山楂烤得焦黑,塞给他时说“这是旗人过冬的滋味”。

秦宏奎把碎铜块装进麻袋,刚要出门,就被秦金斗叫住。老爷子从怀里掏出块手帕,小心翼翼地捡起片最小的铜屑,放进帕子夹层——那是块深蓝色的杭绸帕,边角绣着只仙鹤,是他年轻时给胡玉秀的定情物。

“埋了吧,留个念想。”秦金斗的声音轻得像叹息,胡玉秀赶紧接过铜屑,塞进秦山河的兜里,“别让你爸看见。”

那天傍晚,秦山河揣着铜屑钻进花园。假山后的老槐树下,他用手刨了个坑,把铜屑埋进去,上面盖了块青石板,和当年藏石狮碎片的地方隔了三步远。叶紫苏悄悄跟过来,递给他块烤红薯——是傅和平他妈烤的,甜香混着泥土味,糊了他一手黑。

“我爸说,以后会有更好的炉子。”叶紫苏的辫子垂在秦山河手背上,“比铜炉还暖和。”

秦山河没说话,却看见爷爷站在北房门口,望着土高炉的方向。夕阳把秦金斗的影子拉得老长,像段被拉长的叹息。风吹过老槐树,叶子沙沙响,秦山河突然听见爷爷喃喃自语:“这世道……”

后来,那座土高炉没炼出多少钢,却把胡同里的铁器烧得精光。秦金斗再没碰过喝茶的事,每天坐在门廊下,对着空荡荡的北房窗发呆。胡玉秀把铜炉的碎块捡了些,偷偷熔成个小铜勺,藏在米缸底——后来秦山河插队时,她就用这铜勺给他盛过最后一碗白米饭。

多年后,秦山河在修复老宅时,从槐树下挖出那块青石板。泥土里的铜屑早已氧化发黑,却依然能看出錾刻的纹路。他突然想起1958年的秋天,爷爷背过身时颤抖的肩膀,才明白有些消失的东西,从来不是被斧头劈开的,而是被时代的风,吹成了散在岁月里的灰烬——可灰烬里藏着的温度,却能焐热往后漫长的日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