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60年惊蛰的风裹着碎冰碴,专挑八号院公用水龙头的铁管缝往里钻,呜呜咽咽的声响,比胡同里讨饭的哭声还揪心。水龙头的铸铁把手冻得邦邦硬,秦山河早上打水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拧开,现在还留着他冻红的指印。
灶台前的秦山河缩着脖子,棉袄的领口磨得发亮,露出里面打补丁的秋衣。锅里的玉米糊糊稀得能当镜子,映出他瘦得尖尖的下巴,小气泡“咕嘟”冒上来,破在水面上,溅起的飞沫落在灶台上,很快结成了层薄冰。
胡玉秀捏着最后一把红薯干,手指关节因为常年浸泡在冷水里,肿得像发面馒头。薯干是去年秋收时攒的,上面的霉点黑一块绿一块,泡在热水里慢慢发涨,软塌塌地浮着,活像水里游的小虫子。她用竹筷笨拙地搅着,筷子头缺了块碴——那是上个月给秦金斗挑鱼刺时掰断的。
灶膛里的火苗有气无力地舔着锅底,烧的是煤棚里捡的碎煤渣,烟呛得胡玉秀直咳嗽。秦金斗的咳嗽声从里屋传出来,一声接一声,像破旧的风箱在拉。秦山河盯着锅里的糊糊,突然发现水面上漂着片枯叶,是从窗缝里刮进来的,去年秋天的老叶,枯得发脆,在热水里打着旋。
“再熬熬,等开春就有野菜了。”胡玉秀的声音发哑,往秦山河碗里多舀了半勺,碗沿的豁口割得嘴唇生疼。这只粗瓷碗是秦金斗年轻时用的,边缘被岁月磨得发亮,却在去年冬天被秦山河不小心摔了个豁口。
秦金斗坐在炕沿上,手里捏着块干硬的窝头,半天没咬动。他的牙掉得差不多了,只能用牙床慢慢磨,窝头渣掉在蓝布褂子上,像撒了把碎雪。北房的窗台上,那盆万年青的叶子黄了大半,是去年秋天从傅和平家分来的,如今成了院里唯一的绿色。
“咚咚咚——”敲门声轻得像猫爪挠。胡玉秀擦了擦手去开门,叶紫苏妈周敏站在门廊下,手里攥着块蓝布帕子,帕子边角绣着朵小兰花,是她结婚时绣的。“嫂子,睡了吗?”她的声音压得很低,眼角瞟着中院的方向。
胡玉秀把她往屋里让,灶台上的玉米糊糊还在冒热气。周敏突然把布帕子塞给胡玉秀,转身就走:“给孩子补补,别让外人看见。”布帕子沉甸甸的,胡玉秀打开一看,里面裹着五斤粮票,还有两个白面馒头,馒头上印着“南河沿粮店”的红戳,硬得像块砖头,却散发着麦香。
“这可使不得……”胡玉秀追出去,周敏却拐进了月亮门,旗袍的下摆扫过结着薄冰的青石板,留下道浅痕。她刚要把粮票收起来,就听见中院传来严晓燕妈的声音:“周老师,您这是往哪去?”
胡玉秀赶紧把布帕子藏进灶膛的灰里,玉米糊糊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眼睛。严母王桂香挎着个竹篮,篮子里装着半筐萝卜,是今早去郊区菜地挖的,萝卜缨子上还沾着泥。“刚看见您往秦家去了?”王桂香的嗓门亮得像高音喇叭,却故意往胡玉秀这边靠了靠。
“哦,我送点咸菜。”周敏的声音有点发紧,往王桂香篮子里塞了个萝卜,“这萝卜看着水灵,给紫苏炖汤喝。”
王桂香“哼”了声,却没再追问,转身往东厢房走。路过傅和平家门口时,她突然停下脚步,傅和平家的烟囱没冒烟,门帘缝里透出昏黄的灯光,隐约传来傅和平妹妹的哭声,像只饿坏的小猫。
胡玉秀回到屋,把白面馒头掰碎泡进玉米糊糊里。秦金斗看着漂在水面的白面渣,突然叹了口气:“周老师是好心人……当年她刚嫁过来,还是你教她腌糖蒜的。”
秦山河的嘴里突然尝到了甜味,是白面馒头的麦香混着红薯干的涩,像把小钩子挠得心里发慌。他想起去年冬天,叶紫苏偷偷塞给他半块窝头,说是她爸单位发的,上面还留着她的牙印,小小的像颗月牙。
第二天一早,秦山河去公用水龙头打水,看见王桂香蹲在傅和平家门口,往竹篮里倒窝头。那些窝头是用玉米面掺着萝卜缨子做的,黑乎乎的像煤块,却堆得冒了尖。“给孩子垫垫,别饿坏了。”王桂香的声音还是那么亮,却把篮子往门里推了推,“我家晓燕不爱吃这个,扔了也是浪费。”
傅和平妈从屋里出来,眼睛红得像兔子,攥着王桂香的手说不出话。傅和平蹲在门槛上,手里拿着块窝头,正往妹妹嘴里塞,窝头渣掉在他打补丁的棉裤上,他却像没看见似的。
秦山河拎着水桶往回走,看见叶紫苏站在老槐树下,手里捏着个烤红薯,是周敏用私房粮票换的。看见秦山河,她把红薯往他手里塞:“我妈说,你爷爷爱吃这个。”红薯皮焦黑,却烫得手心发疼,像揣了个小太阳。
“你吃吧。”秦山河往回推,红薯的热气透过布衫,暖得心口发涨。叶紫苏突然踮起脚,把红薯塞进他兜里,辫子上的红头绳扫过他的手背:“我爸单位今天发补助粮,有白面馒头呢。”
秦山河没说话,却看见叶紫苏转身时,裤腿上的补丁磨破了个洞,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秋裤。他突然想起昨晚那五斤粮票,大概是周敏从自家口粮里省出来的——叶父胃不好,常年得吃白面,叶紫苏的布鞋早就露了脚趾头,却从没跟人说过。
风又起了,吹得老槐树的枯枝摇晃,像谁在叹气。秦山河摸了摸兜里的红薯,暖意顺着指尖往心里钻。他突然往傅和平家跑,把红薯往傅和平手里一塞,转身就走,背后传来傅和平妹妹咯咯的笑声,像开春的第一声鸟鸣。
许多年后,秦山河在整理母亲遗物时,从那只粗瓷碗的豁口里,倒出了张泛黄的粮票。五斤的票面已经模糊,却依然能看清“1960”的字样。他突然想起那个惊蛰的夜晚,周敏塞给他母亲的布帕子,想起王桂香嘴上的硬气和手里的窝头,才明白有些善意从来不用挂在嘴边,就像埋在土里的种子,熬过寒冬,总能在春天发出芽来。而那只装过粮票的粗瓷碗,后来被秦山河一直带在身边,无论走到哪里,只要看见碗沿的豁口,就像看见八号院的门廊,那里永远有盏灯,亮在记忆最深的地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