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62年冬至的雪下了三天三夜,把八号院的青石板盖得严严实实,连公用水龙头的铁管都冻成了白柱子。秦山河家北房的玻璃窗上结着冰花,像谁贴了层碎玉,胡玉秀在窗台上摆的那盆万年青,叶子裹着层薄冰,倒像件水晶摆件。
“进来暖和暖和!”胡玉秀站在门廊下,朝中院喊。她手里拎着个铁皮炉,是秦宏奎从单位借来的,炉膛里的煤块烧得通红,映得她脸颊发亮。叶紫苏妈周敏抱着楚红岭走在前头,楚红岭裹在件军绿色小棉袄里,是楚红军穿小了的,袖口卷了两圈,露出截藕节似的手腕。
“可算能烤烤火了。”傅和平妈搓着冻红的手,往炉边凑。她刚从煤棚搬了半筐碎煤,棉袄上沾着黑灰,在雪地里踩出的脚印里,还留着煤渣的黑。严晓燕爸扛着捆柴火进来,柴火上的雪化成水,滴在青砖地上,洇出串深色的圆点。
北房里很快挤满了人。秦宏奎把八仙桌往墙边挪了挪,腾出的地方铺着块蓝布褥子,叶紫苏和严晓燕挨着坐,手里各捏着块烤红薯,是傅和平妈用煤炉烤的,外皮焦黑,掰开来却冒着金黄的热气。傅和平蹲在炉边,正给楚红岭表演“大变红薯”——把块凉红薯埋进煤灰里,等会儿就能变热乎。
楚红岭的眼睛瞪得溜圆,小手指着炉膛里的火苗,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。她刚满五岁,头发梳成两个小揪揪,用红绳系着,是宫晚秋早上特意扎的。楚红军坐在她旁边,手里转着个铁环,铁环上的锈蹭在军绿色棉袄上,像落了片灰。
“我出去透透气。”秦山河突然站起来,炉边的热气烘得他脸红。他刚把爷爷留下的《八旗通志》藏进床板下,布包的边角还硌得后背发疼。胡玉秀往他手里塞了个烤馒头:“带上,外头冷。”馒头硬得像块石头,却带着煤炉的烟火气。
花园里的雪没到膝盖,秦山河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假山走。老槐树的枝桠上堆着雪,像开满了白梅花,他去年埋石狮碎片和铜炉碎屑的地方,青石板被雪盖着,只露出个模糊的轮廓。他弯腰抓起把雪,捏成个雪球,往煤棚方向扔去,雪球砸在铁皮上,“咚”地响了声。
“秦山河!”叶紫苏的声音从月亮门传来,她身后跟着楚红岭,小家伙正迈着小碎步,深一脚浅一脚地踩雪,棉鞋上沾着的雪粒像撒了把糖。“红岭非要跟你玩。”叶紫苏的辫子上结着冰碴,说话时呼出的白气,在冷空气中很快散了。
楚红岭看见秦山河,突然挣脱叶紫苏的手,摇摇晃晃地朝他跑过来,小嘴里喊着“哥哥”,声音软糯得像块棉花糖。她的棉鞋里灌了雪,跑起来“咯吱咯吱”响,像只笨拙的小企鹅。
秦山河心里一动,从兜里掏出根树枝,在雪地上画了个圈,又添上几笔,很快勾勒出只老虎的轮廓。他故意把老虎的牙齿画得尖尖的,尾巴翘得高高的,还在眼睛的位置点了两个黑煤渣,看起来威风凛凛。
“看,老虎!”他朝楚红岭招手。楚红岭刚凑过来,看见雪地上的老虎,突然“哇”地哭了起来,小身子往叶紫苏怀里缩,手指着老虎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,砸在雪地上,瞬间冻成了小冰粒。
“哎呀,你咋把她弄哭了!”叶紫苏赶紧拍着楚红岭的背,从兜里掏出块水果糖,是早上楚红军塞给她的,“红岭不怕,这是假的老虎。”
秦山河慌了神,赶紧在老虎旁边又画了个小东西。这次他画得格外小心,耳朵画得长长的,尾巴画得短短的,还用树枝尖点了个三瓣嘴,活脱脱一只小兔子。“你看,老虎旁边有小兔子,它们是好朋友。”他捡起块红石子,给小兔子点了个红眼睛。
楚红岭的哭声渐渐小了,小脑袋从叶紫苏怀里探出来,指着小兔子,嘴角慢慢咧开。叶紫苏把糖塞进她嘴里,橘子味的甜混着雪的凉,让她眼睛弯成了月牙。“还要看!”她的小手抓着秦山河的衣角,棉手套上的雪化成水,浸湿了他的袖口。
秦山河又在雪地上画了只小鸟,一只小狗,最后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人,牵着小兔子的手。叶紫苏蹲在旁边,用树枝给小人添了条辫子,说:“这是我。”楚红岭也捡起根细树枝,在小人脚边画了个小圆圈,咿咿呀呀地说:“红岭。”
北房里传来胡玉秀的喊声,说红薯烤好了。叶紫苏抱着楚红岭往回走,楚红岭却回头朝秦山河挥挥手,小手里还攥着那块红石子,在雪地里划出道浅浅的红痕。
秦山河看着雪地上的画,突然觉得心里暖暖的。他弯腰把老虎的头抹掉,只留下小兔子和那两个小人,然后用脚把雪踩实,像在给它们盖了层被子。炉膛里的煤块还在燃烧,透过窗户,能看见里面晃动的人影,和隐约传来的笑声,像首温暖的歌。
多年后,楚红岭在整理秦山河的旧物时,从一本泛黄的笔记本里掉出块红石子,边角被摩挲得光滑。她突然想起1962年的冬天,雪地上那只歪歪扭扭的小兔子,和秦山河慌慌张张的样子。而那块被踩实的雪地,后来每年冬天都会被孩子们当作画板,只是再也没人画过老虎,只有各种各样的小兔子,在雪地里蹦蹦跳跳,像在诉说着一个被时光藏起来的秘密。
那天晚上,楚红岭睡着后,宫晚秋坐在灯下缝补楚红军的棉袄。楚红军突然说:“妈,秦山河画的老虎真难看。”宫晚秋笑了,往他手里塞了块烤红薯:“你小时候还被他画的毛毛虫吓哭过呢。”楚红军的脸红了,抓起红薯往嘴里塞,热气模糊了他的眼睛。窗外的雪还在下,把八号院的故事,轻轻盖进了时光的深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