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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0章 臂章与红领巾

1963年清明的风裹着柳絮,成团成簇地在八号院的青石板上滚,像谁家撒了把没弹开的碎棉絮,沾在砖缝里、窗台上,连公用水龙头的铁管都裹了层白绒。老槐树的新叶刚冒尖,嫩得能掐出水,风一吹就簌簌落,混着柳絮扑在人脸上,痒得直想打喷嚏。

严晓燕站在老槐树下,脖子上的红领巾红得扎眼,是那种洗过几水仍鲜亮的正红,边角被王桂香用熨斗熨得笔挺,在风里猎猎飘着,活像面迷你小旗子。她刚从学校列队回来,蓝布校服的袖口别着朵纸做的小白花,皱纹纸叠的花瓣层层卷着,底下系着根细铁丝,是今早少先队组织去烈士陵园献的,回来时别在袖口,谁见了都得夸句“懂事”。

她特意把书包往石桌上一放,铁皮搭扣“啪嗒”响,故意让全院都听见。书包上的五角星刺绣被柳絮沾了好几片,她用手指拈下来,动作慢悠悠的,眼角却瞟着北房的方向——秦山河准在煤棚前摆弄他那堆木头,叶紫苏说不定正帮胡玉秀晾衣裳,这光景,该让他们好好瞧瞧。风突然转了向,红领巾扫过她的下巴,带着股淡淡的肥皂香,是王桂香用固本胰子新搓的,比胡同里任何一家的都干净。

“快看!我的红领巾!”严晓燕原地转了个圈,红领巾扫过秦山河的手背,带着皂角的清香——那是王桂香用胰子给她新洗的,晾在院里的晾衣绳上时,楚红军还故意用竹竿挑过,被王桂香追着骂了半条胡同。

秦山河蹲在煤棚前削木头,手里的铅笔刀在木头上划出浅浅的痕,他想刻个五角星,却总把角刻得歪歪扭扭。“有啥了不起的。”他嘴上硬着,眼睛却直往红领巾上瞟,那红色比胡同口供销社的糖纸还鲜亮。

叶紫苏抱着作业本从北房出来,辫子上的绿头绳被风吹得缠在树枝上。她刚帮胡玉秀抄完家信,信纸的边角还沾着点墨渍,是秦山河研的墨太稠了。“严晓燕,你能给我戴戴不?”她的声音带着点怯,手指绞着作业本的边角。

“这可不行,老师说红领巾要自己争取。”严晓燕把脖子往后缩了缩,却偷偷把红领巾解下来,往叶紫苏手里塞了塞,“就碰一下,快点。”叶紫苏的指尖刚触到那片红,就听见中院传来楚红军的吆喝声。

楚红军背着军绿色书包冲进来,胳膊上的“五道杠”臂章晃得人眼晕。那是他爸从部队大院弄来的,红绸子上绣着黄色的杠,针脚密得像蜘蛛网。“看啥呢?”他故意把胳膊往叶紫苏面前伸,臂章的边角蹭到她的作业本,留下道浅红的印。

“哟,楚大队长来了。”严晓燕冲他撇撇嘴,把红领巾系得更紧了,“有本事你让叶紫苏也戴戴你的臂章?”楚红军的脸腾地红了,书包往地上一甩,铁皮文具盒“哐当”掉出来,里面的弹珠滚了一地,有颗还钻进了叶紫苏的布鞋里。

叶紫苏弯腰去掏弹珠,指尖碰到冰凉的玻璃珠时,听见楚红军嘟囔:“戴就戴,谁稀罕。”他突然把臂章解下来,往叶紫苏胳膊上一按,动作快得像藏糖纸。“就戴半天,别弄脏了。”他的手指碰到叶紫苏的手腕,像被烫了似的缩回去。

叶紫苏的胳膊突然僵住。红绸子臂章贴在蓝布校服上,黄杠杠亮得晃眼,比她见过的任何东西都体面。她下意识地挺直腰板,像胡同里站岗的解放军叔叔,连呼吸都放轻了,生怕把臂章弄皱。

秦山河手里的铅笔刀“啪嗒”掉在地上,木头五角星滚到严晓燕脚边。严晓燕突然把红领巾解下来,往秦山河脖子上一套:“给你戴!咱不稀罕他的破臂章。”红领巾的边角扫过秦山河的下巴,痒得他直缩脖子。

楚红军蹲在地上捡弹珠,耳朵却红得像熟透的山楂。他听见叶紫苏小声问秦山河:“你说我像不像大队长?”秦山河“嗯”了一声,声音闷得像被煤块堵了嘴。傅和平抱着半块窝头从东厢房出来,看见这光景,嘴里的窝头渣掉了一地。

“楚红军,你咋把臂章给她了?”傅和平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,他的棉袄袖口磨破了个洞,露出里面打补丁的秋衣,是他妈用他爸的旧工装改的。楚红军没理他,却往叶紫苏兜里塞了颗水果糖,糖纸皱巴巴的,是上周部队发的慰问品。

日头爬到头顶时,楚红军突然拽住叶紫苏的胳膊:“差不多了,该还我了。”他把臂章抢回来,看见边角沾了点墨渍,是叶紫苏抄家信时蹭的,却没说啥,只是往胳膊上系时,手指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。

叶紫苏的胳膊空落落的,像丢了啥宝贝。她突然从兜里掏出块蓝布,往楚红军手里塞:“我给你补补吧,你看这边角都磨毛了。”那是她妈做新衬衫剩下的料子,上面还留着她绣的小兰花,针脚歪歪扭扭却挺认真。

楚红军把布往兜里一揣,转身就跑,书包上的五角星别针闪着光,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影子。严晓燕看着他的背影,突然对叶紫苏说:“他肯定是怕你不给臂章,才故意凶的。”叶紫苏没说话,却把那颗水果糖剥开,往秦山河嘴里塞了半颗,自己含了半颗,橘子味的甜混着点涩,像楚红军红着的耳根。

那天傍晚,秦山河蹲在花园的假山后,用铅笔刀在石头上刻了个五角星,刻得比木头的周正多了。叶紫苏蹲在他旁边,把楚红军的臂章画在作业本的背面,五道杠画得笔直,像楚红军挺直的脊梁。严晓燕则把红领巾叠得整整齐齐,放进铁皮饼干盒里,盒子里还躺着她攒的玻璃弹珠,其中颗红的,是偷偷分给叶紫苏的。

许多年后,叶紫苏在整理旧物时,从本泛黄的作业本里掉出张画,上面是歪歪扭扭的五道杠臂章,旁边还画着条红领巾,两个图案的边角挨得紧紧的。她突然想起1963年的春天,楚红军把臂章往她胳膊上按的力道,想起严晓燕偷偷让她碰红领巾的模样,眼眶突然热了。

而楚红军的那枚“五道杠”,后来在一次搬家中弄丢了。他晚年总说,肯定是叶紫苏没还给他,叶紫苏却笑着从箱底翻出块蓝布,上面绣了半截兰花——当年没来得及给臂章补的补丁,如今成了压箱底的念想,像那段藏在风里的少年时光,红的热烈,蓝的含蓄,在八号院的槐树下,开成了永不凋谢的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