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63年夏至的蝉鸣裹着暑气,在八号院的老槐树上炸开,像谁撒了把碎珠子。花园凉亭的柱子上爬满了牵牛花,紫的、蓝的,缠着斑驳的红漆往上绕,把木凳的影子剪得支离破碎。秦山河坐在石桌上,膝盖上摊着本牛皮纸笔记本,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,混着公用水龙头滴下的水声,在闷热的空气里荡开。
“这行得改。”叶紫苏的手指点在“蝉鸣嚼碎了日光”这句诗下,指尖沾着点蓝墨水,是刚才帮胡玉秀灌钢笔时蹭的。她穿着件浅灰布褂,领口别着枚毛主席像章,是楚红军上周在部队大院门口排队领的,硬塞给她时说“你戴比我戴好看”,转身却被严晓燕撞见,起哄了半天。
秦山河咬着铅笔头,橡皮屑落在蓝布裤子上,像撒了把碎雪。这条裤子是胡玉秀用秦宏奎的旧制服改的,裤脚收得太窄,跑起来总绊腿,却比院里其他男生的裤子挺括——胡玉秀特意在膝盖处加了层衬布,说“写诗的人得有副好模样”。
“改成‘蝉鸣啃秃了日头’咋样?”他抬头时,额前的碎发扫过叶紫苏的手背,像只小虫子爬过。叶紫苏突然往后缩了缩手,辫梢的绿头绳缠在笔记本的铁环上,解了半天才松开,绳头的毛絮沾在纸页上,像朵微型的蒲公英。
凉亭外的青砖地上,严晓燕提着个白瓷壶往这边走,壶嘴上沾着片茶叶,是王桂香刚沏的茉莉花茶。她的布鞋在树荫里踩出细碎的响,走到月亮门时却停住了——楚红军正蹲在假山后,军绿色的褂子被爬山虎遮了大半,只露出只攥着弹弓的手,弹珠在指缝里滚来滚去,却没往凉亭这边瞄。
“喝口水吧。”严晓燕把瓷壶往石桌上放,壶底的水渍在桌面上洇开,像朵慢慢绽放的花。她没看秦山河的笔记本,却顺手把落在纸页上的牵牛花捡走,花瓣上的露水滴在“人生”两个字上,晕开片浅紫。
“谢了,晓燕姐。”叶紫苏倒了两碗茶,往秦山河面前推了推。茶水里的茉莉花打着旋,香气混着秦山河身上的墨味,让严晓燕突然想起小时候,三人在煤棚里分烤红薯的光景——那时秦山河总把焦皮给叶紫苏,叶紫苏又偷偷塞给她,如今倒像换了副模样,却又好像啥都没变。
楚红军的弹弓突然“啪”地掉在地上,惊飞了凉亭顶上的麻雀。他慌忙捡起弹弓往煤棚跑,军绿色褂子的后襟沾着片爬山虎叶子,像块没摘干净的补丁。严晓燕看着他的背影,突然“噗嗤”笑出声:“楚红军那傻样,以为咱看不见他呢。”
秦山河的笔尖在纸上顿了顿,墨点晕成个小小的黑太阳。他想起上周在学校礼堂,楚红军代表同学发言,嗓门亮得像高音喇叭,可刚才蹲在假山后时,连呼吸都放轻了,活像只偷嘴的猫。
“你们说,人活着就为了写诗、读书吗?”叶紫苏的手指划过笔记本上“人生意义”四个字,纸页被指甲掐出道浅痕。她的声音很轻,被风吹得散了半截,却精准地落进秦山河耳朵里——像小时候,她总在课堂上偷偷把不会的算术题抄给他看,铅笔划过纸的声儿再小,他都能听见。
秦山河没答话,却从笔记本里抽出张红叶,是去年秋天在陶然亭捡的,叶脉被他用钢笔描成了金色。“夹书里吧,比书签好用。”他往叶紫苏手里塞时,手指碰到她腕上的银镯子——那是周敏的陪嫁,去年叶紫苏生日时给她戴上的,镯子内侧刻着个“苏”字,被磨得快要看不清了。
假山后的楚红军突然站起身,弹弓往腰里一别,大步往中院走。经过晾衣绳时,他故意用竹竿挑了挑秦山河的白衬衫——那是叶紫苏昨天帮胡玉秀洗的,晾在绳上像面小小的帆,此刻却被挑得转了个圈,露出王桂香偷偷帮补的袖口。
日头爬到头顶时,严晓燕又来收茶具,发现瓷壶空了大半,两只茶碗的底上各沉着朵茉莉花。秦山河的笔记本摊在石桌上,页脚折了个小三角,正好是写着“人生如茶,苦里藏香”的那页,墨迹还带着点潮,像刚写完不久。
“我去叫楚红军来劈柴。”严晓燕拎着空壶往中院走,经过假山时,看见块被踩扁的弹珠,玻璃碎片在阳光下闪着光,像谁没说出口的话。她突然想起今早楚红军往她兜里塞的糖纸,印着“橘子味”三个字,却空落落的——准是又偷偷给了叶紫苏。
叶紫苏把红叶夹进语文课本时,发现里面还夹着张没署名的电影票,是上周《地道战》的,边角被捏得发皱。她突然想起那天楚红军红肿的眼眶,说是“劈柴时被木屑迷了眼”,此刻倒像突然懂了啥,指尖在票根上轻轻敲了敲,像在打谁也听不懂的暗号。
秦山河的笔尖在纸上写下最后一句:“凉亭的影子短了,像没说尽的话。”他抬头时,看见叶紫苏正望着假山的方向,辫梢的绿头绳在风里飘得欢,像条想飞的小青蛇。远处传来楚红军和傅和平的吵嚷声,大概又为了滚铁环的输赢较上了劲,却奇异地让这闷热的午后,有了种踏实的暖。
多年后,秦山河在整理旧物时,从那本牛皮笔记本里抖落出片干枯的茉莉花,夹在“人生意义”那页。他突然想起1963年的夏至,叶紫苏指尖的蓝墨水,严晓燕瓷壶里的茶香,还有楚红军藏在假山后那只攥着弹弓的手——原来那些没说出口的惦念,早被时光酿成了诗,刻在凉亭的柱子上,缠在牵牛花的藤蔓里,在八号院的风里,吹了一年又一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