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64年的春天来得迟,皇城根八号院的老槐树刚冒出点绿芽,就被一场倒春寒冻得蔫头耷脑。秦山河蹲在煤棚后面劈柴,斧头落下的力道比往常重了些,木柴裂开的声音里,混着中院隐约传来的嘈杂声——那是叶紫苏家的方向,从早上起就透着股异样。
“山河,借你家的麻袋用用。”严晓燕的声音从月亮门钻进来,她手里攥着块湿抹布,指缝里还沾着点墨汁。秦山河抬头时,正看见她往叶紫苏家瞟,眼角的担忧像抹不去的水渍,“叶老师家……好像在整理东西。”
秦山河“嗯”了一声,把劈好的柴摞进煤棚最里层。那里藏着他攒了三年的书,用防水油布裹了三层,最底下压着本线装的《唐诗宋词选》,是叶紫苏的父亲叶先生去年送他的,说“这版本难找,留着吧”。
中院的动静越来越大,有翻箱倒柜的哐当声,有书本落地的哗啦声,还有叶先生压低的说话声。秦山河的斧头顿在半空,木柴上的纹路被他盯得发花——那纹路像极了叶先生书房里的书架,深棕色的木头被摩挲得发亮,第三层的位置总摆着套蓝布封皮的《红楼梦》,书脊上的金字是叶先生亲手描的。
“秦大哥!”叶紫苏的声音突然传来,带着哭腔,像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水面。秦山河扔了斧头就往中院跑,看见叶紫苏站在自家门口,眼眶泛红,几个陌生人正从屋里往外搬东西,叶先生站在一旁,神色凝重。
“秦大哥,他们……”叶紫苏的话没说完,秦山河已经明白了几分。那些人搬出来的,有叶先生的字画、书籍,还有一些平日里被叶先生视作珍宝的摆件。秦山河看见那套《红楼梦》的上册,书角缺了块,是叶紫苏小时候啃的,叶先生总说“这是女儿留的印儿”。
叶先生朝秦山河使了个眼色,目光往秦山河家的方向瞟了瞟。秦山河心里一动,拽着叶紫苏往自己家走:“跟我来。”他的声音压得很低,路过那些人身边时,趁人不注意,飞快地从搬出来的书堆里抽出本蓝布封皮的册子,塞进叶紫苏的棉袄里,“按住了。”
叶紫苏的身体瞬间僵住,随即用力点了点头。秦山河闻到她头发上的皂角味,混着眼泪的咸涩,像那年夏天她在院里写生,不小心把颜料打翻在他衬衫上的味道。
进了西厢房,秦山河反手锁上门。叶紫苏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那本册子——正是《红楼梦》的下册,书里还夹着片干枯的海棠花瓣,是去年暮春时,他们在北海公园捡的。
“我爸说……”叶紫苏的声音噎在喉咙里,眼泪砸在书页上,晕开了叶先生写在空白处的小字,“他说这书……”
“我知道。”秦山河打断她,转身推开墙角的书柜。书柜后面是个半人高的小储藏室,是他爷爷当年藏字画用的,里面铺着厚厚的棉絮。他接过那本下册,又从自己的书包里掏出本上册——早上路过叶先生家门口时,看见这本书掉在门槛边,他捡了藏在怀里。
“藏这儿。”秦山河把两本书裹进棉絮里,外面再压上几本马列著作。储藏室的木门被他用钉子钉死,外面挂上件旧棉袄,看起来像堆杂物。叶紫苏蹲在旁边看着,眼泪掉得更凶,却没再哭出声。
天黑透时,那些人终于走了。叶先生被带走前,回头往秦山河家的方向看了一眼,秦山河站在门后,轻轻敲了敲藏书的那面墙,听见叶先生的脚步声顿了顿,然后渐渐远去。
“我爸说,这书比什么都重要。”叶紫苏坐在炕边,手里攥着秦山河递过来的热毛巾,指尖把毛巾绞得变了形。窗外的月光透过新糊的窗纸照进来,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影子,像叶先生书房里的地板纹路。
秦山河往灶膛里添了把柴,火光照亮了叶紫苏的脸。她的眼睛肿得像核桃,嘴角却在笑:“小时候我总缠着我爸讲黛玉葬花,他说‘女孩子家,心细如发才好’。”她的手指划过炕桌上的木纹,“昨天他还说,等我生日,就教我绣书套呢。”
后半夜的风刮得紧,老槐树的枝桠在窗纸上扫出沙沙的响。叶紫苏靠在秦山河的肩膀上,眼泪把他的蓝布衬衫洇出片深色。秦山河的手悬在半空,想拍她的背,又觉得不妥,最终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,听她断断续续地说小时候的事——叶先生如何用毛笔给她描眉,如何把她架在脖子上去琉璃厂淘书,如何在雪夜里给她读“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”。
“秦大哥,”天快亮时,叶紫苏突然抬头,眼睛在微光里亮得惊人,“你说……这书能留住吗?”
秦山河往灶膛里添了最后一把柴,火星子蹿起来,映得储藏室的木门发红。“能。”他的声音很轻,却带着股笃定,“我爷爷藏的字画,在墙里埋了二十多年,挖出来还好好的。”
叶紫苏没再说话,只是重新靠回他的肩膀。秦山河闻到她头发上的味道渐渐变得平和,像雨后的海棠。他想起叶先生书房里的那副对联:“读书随处净土,闭门即是深山”,此刻才真正懂了意思。
第二天清晨,叶紫苏回家时,秦山河把自己的钢笔塞给她:“把你记得的,都写下来。”钢笔是英雄牌的,笔帽上刻着个小小的“山”字,是他考上高中时,叶先生送的。
叶紫苏接过钢笔,指尖碰到他的,像触电似的缩了缩,随即又用力攥紧。“秦大哥,”她的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,“我爸说,书没了可以再印,念想没了,就啥都没了。”
秦山河看着她走进中院,背影挺得笔直,像极了叶先生。他转身回屋,从储藏室的棉絮里摸出那两本《红楼梦》,小心翼翼地翻开上册——叶先生在“黛玉进府”那页写着:“吾女紫苏,今日始读此页,年方七岁,问‘宝哥哥为何摔玉’,可爱哉。”
墨迹已经有些发淡,却在晨光里透着股暖。秦山河把书重新裹好,听见煤棚那边传来动静——楚红军正帮着叶母收拾散落的书页,嘴里念叨着“这纸能糊窗户”,声音却比平时轻了八度。
老槐树的嫩芽在风里轻轻晃,像无数双眼睛在看。秦山河摸了摸储藏室的木门,钉子钉得很牢,棉絮裹得很厚。他知道,这两本书会在墙里待很久,久到足以等一个能重见天日的春天,就像叶先生挺直的脊梁,就像叶紫苏攥紧钢笔的手,在皇城根的晨雾里,藏着股不肯折的劲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