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64年谷雨的雨丝像无数根银线,斜斜地织着,把八号院的青石板润得油亮,倒映着老槐树的影子,像幅晕染开的水墨画。风里带着股潮湿的土腥气,混着煤棚飘来的烟火味,往人骨头缝里钻。公用水龙头滴下的水珠串成线,砸在石板上的水洼里,溅起细碎的涟漪。
严晓燕站在晾衣绳下,竹制晾衣杆搭在肩头,手里举着件半干的白衬衫。衬衫的领口缝了圈蓝布条滚边,针脚密得像蚂蚁排队,是她照着供销社橱窗里那件上海产衬衫改的。布料是父亲升为工厂厂长后发的福利,的确良的,摸着滑溜溜的,比家里的粗布舒服百倍。
晾衣绳被几件的确良褂子压得微微下沉,有件浅灰的还带着“劳动最光荣”的红字,是厂长办公室的淘汰品。王桂香舍不得穿,用大剪刀咔咔改了尺寸,袖口收了两寸,腰身掐了半尺,愣是给严晓燕穿出了窈窕模样。绳头绑在老槐树的枝桠上,树疤处还留着去年系秋千的勒痕,新抽的嫩芽在雨里颤巍巍的,像串绿色的小铃铛。
严晓燕抬手把衬衫往绳上挂,指尖触到微凉的布料,想起昨晚王桂香在灯下教她锁边:“针脚得藏在里头,别让人看出是咱自个儿缝的。”她偷偷在袖口内侧绣了个小太阳,用的是从叶紫苏那讨来的金线,在雨雾里闪着细弱的光。
“秦山河,接着!”她朝北房喊,手腕轻轻一抖,衬衫像只白鸟掠过中院,落在秦山河怀里。他正蹲在煤棚前翻找旧书,怀里的衬衫带着皂角的清香,是王桂香用上海药皂洗的,比胡同里任何一家的衣裳都清爽。
“新做的?”秦山河捏着衬衫的袖口,针脚细密得像机器扎的,比胡玉秀纳的鞋底还整齐。袖口内侧绣着个小小的“秦”字,用的是藏青色线,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——是严晓燕半夜在灯下绣的,绣花针戳破了三次手指,血珠滴在布上,被她慌忙用清水洗掉。
严晓燕的脸红到了耳根,转身去收晾着的床单:“我爸单位发的布,裁剩下的边角料,扔了可惜。”床单是湖蓝色的,印着“上海制造”的字样,是厂长办公室的淘汰品,王桂香洗了八遍才敢往院里晾,生怕被人说“显摆”。
秦山河把衬衫往身上比了比,长短正合适。他的旧褂子在肘部磨出了洞,胡玉秀用补丁摞补丁,远看像块拼布。叶紫苏从南房出来,手里端着碗玉米糊糊,看见新衬衫眼睛一亮:“晓燕姐的手艺越来越好了,比王府井的裁缝强。”
严晓燕刚要接话,就见傅和平推着自行车进了月亮门。他的工装裤膝盖处裂了道口子,露出里面的棉絮,是昨天给汽修厂的卡车换轮胎时蹭的。车筐里装着个铁皮饭盒,里面是他妈给带的窝头,硬得能当武器。
“和平哥,你这裤子该补补了。”叶紫苏往他手里塞了双新纳的布鞋,是胡玉秀照着傅和平的脚样做的,鞋底钉着层轮胎皮,耐磨得很。傅和平咧嘴一笑,露出那颗豁了的门牙:“等领了工资,我也扯块布做件新衬衫,跟山河的一样。”
秦山河的心突然一动,捏着衬衫的手指紧了紧。他想起上周去汽修厂找傅和平,看见他蹲在车间角落啃冷窝头,工装衬衫被机油浸得发黑,领口磨得发亮,却还把省下来的粮票偷偷塞给楚红岭——那丫头总爱在傅和平的工具箱里藏糖块,说“和平哥的糖最甜”。
“晓燕姐,借你家的缝纫机用用。”秦山河突然站起来,衬衫往胳膊上一搭,径直往东厢房走。严晓燕愣在原地,看着他的背影撞在门墩上——那是青白石的老门墩,去年楚红军练铁砂掌时拍裂了道缝,现在倒成了秦山河的“专属绊脚石”。
傅和平收工回来时,秦山河正蹲在他家门槛上。新衬衫被改短了下摆,袖口也卷了两圈,明显是按傅和平的身量改的。秦山河往他怀里塞:“我穿太大,你试试。”衬衫的领口还留着秦山河的体温,烫得像团小火苗。
“这咋行……”傅和平往回推,手指碰到严晓燕绣的“秦”字,突然明白了什么。他想起小时候分烤红薯,秦山河总把焦皮给他;后来在学校,秦山河把发表诗歌的稿费偷偷塞给他买劳保鞋——这些好,像煤棚里的炭火,看着不显眼,却能焐热整个冬天。
“让你穿你就穿。”秦山河硬把衬衫套在他身上,拉着他往公用水龙头走。月光透过老槐树的枝桠,在新衬衫上投下斑驳的影,像撒了把碎银。傅和平对着水面照了照,突然红了眼眶,转身往家跑:“我妈准得说我臭美。”
严晓燕站在北房的窗后,把这一切看得真切。王桂香端着盘炒青菜进来:“白瞎了件新衣裳,那傅和平干活糙,不出三天就得磨破。”严晓燕没说话,指尖划过缝纫机上剩下的藏青线,线轴上还缠着根细毛,是她的头发——刚才改衬衫时不小心卷进去的。
叶紫苏突然从背后拍她的肩膀:“别装了,嘴角都咧到耳根了。”严晓燕慌忙转过身,看见叶紫苏手里拿着块布料,是做衬衫剩下的边角料:“我妈说,给红岭做件小褂子,用这藏青线绣只小老虎。”
那天夜里,楚红岭穿着新小褂子,举着傅和平送的糖块跑到煤棚前。秦山河正蹲在那里翻找爷爷留下的《八旗通志》,听见小姑娘奶声奶气地说:“和平哥的新衬衫上,有山河哥的名字呢。”
许多年后,傅和平的儿子傅念秦在整理旧物时,从件洗得发白的白衬衫领口发现个模糊的“秦”字。傅和平摸着那个字,突然想起1966年的谷雨,秦山河把衬衫往他怀里塞的力道,想起严晓燕站在晾衣绳下的模样——原来有些情谊从不用挂在嘴边,就像那件衬衫,换了主人,却把温度留了一辈子。
而严晓燕后来成了服装厂的质检员,每次检查衬衫领口时,总会下意识地摸内侧。同事笑她太较真,她却想起那个在灯下绣花的夜晚,针尖刺破手指的疼,和看到傅和平穿着新衬衫时,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暖。晾衣绳上的衬衫换了一茬又一茬,八号院的故事,就在这针脚里,缝了一年又一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