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66年冬至的雪把八号院裹成了白团,老槐树的枝桠上积着雪,像串倒悬的棉花糖。全院人踩着雪往树下凑,傅和平搬来汽修厂的旧木板当桌子,上面铺着胡玉秀的蓝布褥单,被风刮得猎猎响,倒像面朴素的旗。公用水龙头的铁管冻成了冰柱,严晓燕用木棍敲下块冰,放进楚红军带来的酒壶里,冰碴碰撞的脆响混着远处的鞭炮声,在雪地里漫开。
“都搭把手!”王桂香吆喝着往木板上摆菜,她的棉袄沾着点面粉,是早上蒸馒头时蹭的。铝制饭盒里的红烧肉颤巍巍的,是用傅和平从厂里分的肉票买的,油星在雪光里闪得像碎钻;孙丝蕊妈端来的桂花糖藕冒着白气,糯米从藕孔里挤出来,甜香混着煤烟味,在空气里酿出股温柔的暖。
楚红军蹲在树根旁,正往军用水壶里倒酒,酒液金黄,是他爸从部队带的,据说放了五年。他的军绿色棉袄敞着怀,露出里面的白衬衫,领口沾着点油渍,是刚才帮周敏炸丸子时溅的,叶紫苏递来的手绢还在兜里揣着,蓝布上绣的兰草被体温焐得发潮。
“小红军,少喝点。”宫晚秋往他手里塞了个窝头,玉米面的,贴饼子的焦皮脆得像饼干,“你爸知道了又要骂你。”她的目光往南房的方向瞟,叶紫苏正和秦山河往木板上摆碗筷,两人的手碰到一起,像触电似的缩回,却又同时笑了,惊得枝头的雪簌簌落,掉在楚红军的酒壶上,化成小小的水珠。
秦山河的蓝布褂子上系着条红围巾,是叶紫苏织的,针脚有点歪,却比任何毛线都暖和。他往木板上摆着自家的腌萝卜,玻璃罐上的“为人民服务”标签被雪水洇得发蓝,是去年供销社换的,比胡玉秀的铜烟袋锅还亮。“和平,再去搬个马扎。”他的声音裹着雪粒,往傅和平手里塞了块糖,是孙丝蕊给的,苏州的薄荷糖,凉得能醒酒。
叶紫苏抱着碗饺子从南房出来,白瓷碗上的梅花图案被热气熏得发雾,是她爸留下的,碗沿的豁口用铜皮包着,比王桂香的饭盒还结实。“猪肉白菜馅的,我妈说冬至吃了不冻耳朵。”她往楚红军面前放了碗,饺子的热气扑在他脸上,像只温柔的手,“少喝酒,伤胃。”
楚红军的喉结动了动,突然灌了口酒,酒液顺着嘴角流进脖子,凉得他一哆嗦。“紫苏包的饺子,必须吃。”他往嘴里塞了个,烫得直吸气,却舍不得吐,猪肉的香混着白菜的甜,在舌尖漫开来,比任何山珍海味都金贵。
老槐树上挂着盏马灯,是傅和平从厂里借的,昏黄的光在雪地里投下圈暖融融的圆,把每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。胡玉秀的铜烟袋锅在灯影里明灭,讲起秦山河小时候偷煤棚的煤烤红薯,被秦老爷子追着打的糗事,引得众人笑出了泪,泪珠落在雪地上,砸出个个小坑,像串没写完的省略号。
“我也有糗事!”楚红军突然拍着大腿,军绿色的腰带“啪”地撞在马扎上,“那年我偷拿我爸的枪套给紫苏当书包,被他吊在门墩上打……”话没说完就被宫晚秋拧了胳膊,“小兔崽子,啥都往外说。”
叶紫苏的脸腾地红了,像被马灯的光烤着了。她想起那个枪套,军绿色的,被楚红军用胰子洗得发白,后来被她改成了书袋,至今还在煤棚里藏着,装着那本《唐诗三百首》。秦山河往她手里塞了块糖藕,桂花的甜沾在指尖,像抹化不开的蜜。
酒过三巡,楚红军的眼睛红得像兔子。他突然拽住秦山河的胳膊,力气大得像要把骨头捏碎。“山河,”他的舌头有点硬,酒气喷在秦山河脸上,“我知道你俩……”他往叶紫苏的方向扬了扬下巴,马灯的光正好落在她的辫梢上,红头绳闪得像颗星,“叶子要是选你,我认了。”
雪突然大了,马灯的光晃了晃,把楚红军的影子扯得歪歪扭扭。秦山河没说话,往楚红军手里塞了个酒杯,倒满酒,自己也端起一杯,两只杯子“当啷”撞在一起,酒液溅在雪地上,像朵瞬间绽放的红梅。
“干了。”秦山河的声音不高,却比马灯的光还亮,酒液滑过喉咙,辣得他眼眶发热,却比任何话语都实在。他想起小时候和楚红军在煤棚里打架,为了抢块烤红薯打得鼻青脸肿,转天又勾肩搭背去护城河溜冰;想起楚红军把部队发的军装让给他穿,说“你比我衬这颜色”;想起刚才叶紫苏往楚红军碗里夹饺子时,眼里的担忧像团暖烘烘的火。
楚红军仰头灌了酒,突然笑了,笑声在雪地里滚得老远,惊飞了枝头的麻雀。“够意思!”他往秦山河胸口捶了捶,“但我告诉你,我楚红军没认输,只要叶子没点头,我就……”话没说完就打了个酒嗝,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,变成个沉甸甸的省略号。
叶紫苏的筷子突然掉在地上,竹筷在雪地里摔成了两截,像道没愈合的伤口。她弯腰去捡,指尖触到秦山河的手,他的掌心全是汗,烫得她心口发慌。楚红岭往她手里塞了双新筷子,是严晓燕给的,说“旧的不去新的不来”,竹筷的毛刺扎得指尖发痒,却比任何安慰都管用。
胡玉秀突然咳嗽了两声,铜烟袋锅在木板上磕了磕:“天晚了,让孩子们早点歇着。”她往楚红军手里塞了碗饺子汤,“醒醒酒,别冻着。”汤里的葱花浮在表面,像片小小的绿舟,载着没说出口的牵挂。
散席时,雪已经没了脚踝。傅和平扶着醉醺醺的楚红军往月亮门走,他的军绿色棉袄拖在雪地上,沾了层白,像只落难的孔雀。“和平哥,”楚红军的声音含混不清,“帮我照顾好……”后面的话被风雪吞了,只剩下呜咽的风声,像谁在悄悄哭泣。
秦山河和叶紫苏留在最后收拾碗筷,马灯的光在两人之间晃成条暖融融的河。他往她手里塞了块手帕,是丽敏绣的梅花,刚才她掉眼泪时用的,此刻还带着点湿意。“我送你。”他的声音裹着雪粒,落在叶紫苏的耳尖上,像只温柔的蝶。
叶紫苏没说话,只是往他身边靠了靠,蓝布棉袄的袖子蹭到他的红围巾,毛线的温软混着雪的凉,在空气里缠成了线。两人的脚印在雪地里并排着,像串分不开的省略号,从老槐树下一直延伸到南房门口,被新落的雪轻轻盖着,却依然透着股温暖的倔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