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66年腊月的乌云像浸了墨的棉絮,沉沉压在皇城根的天际线上。八号院的老槐树落尽了叶子,枝桠张牙舞爪地伸向天空,像要扯碎那片厚重的灰。秦山河站在花园的石桌旁,手里攥着半截铅笔,在废报纸上胡乱画着,笔尖划破纸页的声响,比远处传来的几声犬吠还要刺耳。
公用水龙头的铁管冻得邦邦硬,傅和平早上包的破布条被风吹得散开,像条褪色的绷带。煤棚顶上的积雪开始融化,水珠顺着铁皮缝往下滴,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小的坑,像谁在无声地计数。叶紫苏家南房的窗纸换了新的,是周敏用糨糊加了稻草糊的,据说能挡风,此刻却被穿堂风鼓得像面即将破裂的鼓。
“秦大哥,你看这雪化的。”叶紫苏端着个粗瓷碗从南房出来,碗里盛着刚熬好的姜汤,姜味混着红糖的甜,在潮湿的空气里漫开。她的蓝布棉袄领口别着枚毛主席像章,是楚红军上周塞给她的,说“最近风大,别总往外跑”,像章的边角硌得脖子有点痒,却比任何叮嘱都让人安心。
秦山河的笔突然停了,铅笔尖在报纸上戳出个洞。他抬头望了眼老槐树,去年夏天楚红岭系在枝桠上的红布条还在,被风吹得褪了色,像条疲惫的舌头。“街道上的人来过了。”他的声音压得很低,像怕被风听去,“说……要有些新章程。”
叶紫苏的手猛地一抖,姜汤差点洒出来,褐色的液体在碗里晃出涟漪,映着秦山河紧锁的眉头,像幅没干的水墨画。她往煤棚的方向瞟了眼,傅和平攒的碎木头堆得更高了,昨天她还看见秦山河往里面塞了个木匣子,用油纸裹了三层,想必是爷爷留下的那些旧书。
“我妈说,让你把那些‘要紧东西’再藏藏。”叶紫苏往秦山河手里塞了块烤红薯,是用煤炉余烬煨的,焦皮裂开道缝,露出里面的金黄,“我家炕洞里有个暗格,我爸以前藏银元的,你要是信得过……”
秦山河的手突然握住叶紫苏的手腕,她的镯子(丽敏给的那只玉镯)硌得他掌心发麻,却舍不得松开。“紫苏,”他的目光撞在她的辫梢上,红头绳是严晓燕给的,说“系着显精神”,此刻却像根烧红的线,把两人的影子缝在了一起,“要是……要是有什么事,别管我。”
叶紫苏的眼泪突然涌上来,模糊了秦山河的脸。她想起小时候在这棵老槐树下,秦山河把最甜的桑葚塞给她,自己却捡落在地上的;想起他帮她修被风吹坏的窗棂,手指被钉子扎出血,还笑着说“这点小伤不算啥”;想起昨天楚红岭偷偷告诉她,楚红军把部队发的手枪擦了又擦,说“谁敢动山河哥,我跟他拼命”。
“我信你。”叶紫苏的声音带着哭腔,却比任何时候都坚定,“不管别人说什么,不管发生什么,我都信你。”她的手指在秦山河的手背上划了划,他的掌心全是茧子,是常年握笔磨的,却比任何绸缎都让人踏实。
老槐树上的积雪突然“哗啦”落下,砸在石桌上,溅了两人一身。秦山河慌忙把叶紫苏往怀里拉,她的蓝布棉袄蹭到他的蓝布褂子,布料摩擦的声响混着心跳声,在寂静的院里格外清晰。远处传来严晓燕的吆喝声,喊傅和平去她家搬煤,声音裹着风,像条被拉长的线。
“我们说好。”秦山河的额头抵着叶紫苏的,两人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汽,缠成了线,“不管将来怎么样,永不相负。”他往叶紫苏手里塞了个东西,是片干枯的枫叶,是前年在陶然亭捡的,一直夹在《唐诗三百首》里,边缘已经发脆,却依然红得像团火。
叶紫苏反手把枫叶攥紧,叶尖扎进掌心,疼得她眼泪掉得更凶。她从兜里掏出个小布包,里面是枚磨得发亮的铜扣子,是秦山河去年掉在煤棚里的,她捡回来擦了又擦,此刻塞进他的手心:“这个你拿着,看见它就像看见我……”
风突然大了,老槐树的枝桠“咯吱”作响,像要被连根拔起。秦山河往叶紫苏兜里塞了把小刀,是他爷爷留下的,黄铜刀柄上刻着个“秦”字,“万一有事,用得上。”他的手指在她的手心划了个“等”字,指甲的温度烫得她心口发颤。
楚红军扛着半袋白面进院时,正撞见两人站在老槐树下。他的军绿色棉袄上沾着雪,是从部队大院回来时落的,面袋的一角破了个洞,白花花的面粉撒在青石板上,像条没尽头的路。“你们在这儿干啥?”他的声音有点硬,却往叶紫苏手里塞了块水果糖,是上海产的大白兔,“我妈说你总咳嗽,含着润润喉。”
叶紫苏慌忙把枫叶往兜里塞,秦山河则转身去收拾石桌上的报纸,两人的动作像被风吹动的芦苇,带着点慌乱,却又透着股默契。楚红军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,突然往煤棚的方向扬了扬下巴:“我刚从部队回来,那边有多余的油布,给你送点?”
“谢了。”秦山河的声音不高,却比风声还清楚,“我自己去取就行。”他往叶紫苏身边靠了靠,蓝布褂子的袖子蹭到她的,像在传递什么无声的话。
老槐树的影子在雪地上晃了晃,把三人的身影叠在一起,像幅厚重的年画。叶紫苏突然往楚红军手里塞了个窝头,是周敏早上蒸的,玉米面的,“快回去吧,婶子该等急了。”她的目光往秦山河身上瞟了眼,像在说“放心”,又像在说“保重”。
楚红军没动,只是望着老槐树,枝桠间的红布条被风吹得更急了。“这树有些年头了。”他突然说,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感慨,“我小时候爬上去掏鸟窝,摔下来还是山河哥把我背回家的。”他往秦山河肩上拍了拍,“有事……吱一声。”
秦山河和叶紫苏望着楚红军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门后,雪地里的面粉印像条断断续续的线,把过去和将来连在了一起。老槐树下,两人的脚印叠在一起,被新落的雪轻轻盖着,却依然能看出紧紧相依的模样,像个沉默的约定,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下,闪着微弱却倔强的光。
许多年后,叶紫苏在整理旧物时,从那本《唐诗三百首》里抖落出片干枯的枫叶,旁边还压着枚黄铜小刀。她突然想起1966年腊月的那个下午,老槐树下的风声,秦山河掌心的温度,还有那句“永不相负”——原来有些承诺,就像这棵老槐树,就算经历再多风雨,根也会深深扎在土里,在岁月里长成永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