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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4章 工厂的消息

1967年处暑的风带着股秋老虎的余威,卷着工厂的煤烟味,在八号院的老槐树上打旋。严晓燕拎着个铁皮饭盒从月亮门进来,工装裤的裤脚沾着点机油,是刚才给车床加润滑油时蹭的。饭盒里的窝头还冒着热气,是王桂香凌晨三点起来蒸的,玉米面里掺了点黄豆面,说“吃着顶饿”。

“晓燕姐,今天回得早啊。”楚红岭蹲在公用水龙头前,正用凉水浸泡毛巾,辫梢的红头绳是叶紫苏给她缠的,说“防蚊子咬”,线头在风里飘得像根细银。她的竹篮里放着半块肥皂,是严晓燕从工厂领的,上海产的“蜂花”,比供销社卖的糙肥皂香多了。

严晓燕往晾衣绳上瞟了眼,傅和平的工装褂子在风里晃得像面小旗,袖口磨出的毛边被孙丝蕊用蓝布补了块补丁,针脚细得像蛛丝。煤棚顶上的铁皮被晒得滚烫,滴下的水珠落在青石板上,“滋滋”响着化成白烟,像谁在悄悄说着什么。

“厂里又开大会了。”严晓燕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,往楚红岭手里塞了块水果糖,是傅和平从汽修厂讨来的,说“你总头疼,含着清凉”。她往西厢房走,脚步踩在青石板上“哒哒”响,路过南房时,窗台上的兰草突然抖了抖,落下片枯叶,正好飘在她的工装鞋前。

王桂香正坐在院里的小马扎上,往鞋底纳着麻线,粗麻绳在锥子的牵引下穿过厚厚的鞋底,发出“嗤啦”的声响,像在拉扯着什么。她的棉线筐里放着块蓝布,是严晓燕从工厂捡的边角料,打算给楚红岭做件新褂子,说“这孩子总穿旧的”。

“妈,我回来了。”严晓燕把饭盒往石桌上放,铁皮碰撞的声响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。她往王桂香手里塞了个搪瓷缸,里面的茶水还冒着热气,是工厂锅炉房泡的,放了点菊花,说“败火”,缸沿的“为人民服务”字样被磨得发亮。

王桂香的锥子突然顿了顿,针尖在鞋底上扎出个小洞,像只窥视的眼睛。“今天又开啥会?”她的声音压得很低,往煤棚的方向瞟了瞟,胡玉秀正往煤堆上盖油布,铜烟袋锅在手里转得像个陀螺,“你爸说,厂里的李师傅被……”

“别瞎打听。”严晓燕的声音陡然拔高,又慌忙压低,“就是学习新章程。”她往嘴里塞了口窝头,玉米面的粗糙剌得嗓子发疼,却比任何话语都能堵住想说的话。工厂的大喇叭还在耳边响,“咚咚锵”的锣鼓声混着口号,像根勒紧的绳,让她喘不过气。

叶紫苏抱着本书从南房出来,蓝布书包上的补丁是严晓燕给缝的,说“你总往煤棚钻,结实点好”。她往严晓燕身边凑了凑,声音轻得像风:“秦大哥让我问你,工厂的废料堆还能去吗?他想捡点木板。”

严晓燕的手突然攥紧了搪瓷缸,缸沿的棱角硌得掌心发疼。“别去!”她的声音带着点颤,像被风呛着了,“昨天三车间的老张,就因为去废料堆捡了个螺丝,被……”话没说完就被王桂香用眼神打断,剩下的话堵在喉咙里,像块没咽下去的窝头。

叶紫苏的脸腾地白了,像被灶膛的火熏着了。她想起秦山河藏在煤棚里的线装书,纸页脆得像干透的槐树叶,稍一用力就可能碎成渣。“我知道了。”她往回退,蓝布书包蹭到严晓燕的工装裤,里面的《数理化通解》硌着两人的腿,像块提醒她们的石头。

日头偏西时,傅和平推着自行车进了院,车后座绑着个旧麻袋,鼓鼓囊囊的,是从汽修厂废品堆里捡的碎木头。“晓燕姐,你要的扳手我找到了。”他的声音带着点喘,往严晓燕手里塞了块烤红薯,是用煤炉余烬煨的,焦皮裂开道缝,露出里面的金黄,“孙丝蕊妈让你晚上去家里吃饺子。”

严晓燕往麻袋里瞟了眼,碎木头堆里混着个铁皮文具盒,是她小时候用的,上面的“好好学习”字样被磨得发虚,却依然能看出是父亲用工厂的废料给她做的。“傅和平,”她的声音压得很低,“让秦山河别往工厂这边来,最近……不太平。”

傅和平的脚突然顿住,麻袋“哐当”掉在地上,碎木头滚出来,砸在青石板上“噼啪”响。“我知道了。”他往严晓燕手里塞了个小布包,里面是半块陈皮,“泡水喝,你总咳嗽。”布是孙丝蕊给的,苏州的细棉布,被他摩挲得发潮。

严晓燕望着傅和平的背影消失在南房门口,突然往煤棚后走。胡玉秀正往煤堆里埋什么,铜烟袋锅的火星在阴影里明灭,看见她来,慌忙用煤块盖住。“是山河他爷爷的砚台。”胡玉秀的声音带着点颤,像风中的芦苇,“听说厂里有人来搜,先藏这儿保险。”

严晓燕往煤堆上盖了块油布,是傅和平从汽修厂借的,边缘磨出了毛边,却比任何锁都可靠。“我爸说,厂里要组织人下户看看。”她的声音轻得像耳语,“你们早做打算。”她往胡玉秀手里塞了把铁锹,是工厂发的,木柄上刻着个“严”字,“夜里挖深点。”

月亮爬上老槐树时,严晓燕坐在院里的小马扎上,给王桂香捶着背。母亲的肩膀比去年瘦了不少,肩胛骨硌得她手心发麻,像块没捂热的石头。工厂的方向传来锣鼓声,断断续续的,像谁在远处敲着破碗,搅得人心烦意乱。

“晓燕,”王桂香的声音突然软了,“实在不行,咱就把你爸那台收音机藏起来吧。”那是严厂长用三个月工资买的,红灯牌的,是院里唯一的奢侈品,此刻正蹲在北房的柜顶上,像只警惕的猫头鹰。

严晓燕没说话,只是往母亲手里塞了个枕头,是用荞麦皮装的,说“枕着舒服”。她望着煤棚的方向,那里的阴影里藏着秦家的线装书,藏着胡玉秀的铜烟袋锅,藏着八号院所有人的心事,像片沉默的海,在夜色里翻涌着,却始终没有破堤。

许多年后,严晓燕在整理旧物时,从铁皮饭盒的夹层里翻出半块没吃完的窝头,玉米面已经发硬,却依然能闻到当年的麦香。她突然想起1967年处暑的风,工厂的锣鼓声,胡玉秀埋砚台的背影,还有叶紫苏发白的脸——原来有些守护,就像这藏在夹层里的窝头,看着普通,却能在最难的时候,给人活下去的力气。

而那把刻着“严”字的铁锹,严晓燕后来一直留着,木柄换了三次,铁锹头也磨得薄了,却依然能挖出最深的坑。每年处暑,她都会把铁锹擦得锃亮,放在煤棚最显眼的地方,像在提醒着什么,又像在守护着什么,在时光里站成了八号院的一道风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