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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5章 背后的目光

1967年白露的雾气像层薄纱,蒙在皇城根的胡同里,让所有声音都变得含混。罗素梅拎着个竹篮从八号院的月亮门出来,蓝布褂子的领口别着枚洗得发白的毛主席像章,是楚红军塞给她的,说“戴着让人放心”。竹篮里的菠菜沾着露水,是天没亮就去早市抢的,叶子上的泥点被她用袖口擦了又擦,却总觉得没擦干净。

胡同口的老榆树下聚着几个大妈,手里的菜篮子晃悠着,说话声顺着雾气飘过来,像群没睡醒的蚊子。罗素梅刚走到街角,那些声音突然停了,目光齐刷刷地扫过来,落在她的竹篮上,落在她的布鞋上,落在她别着像章的领口上,像无数根细针,扎得她后背发紧。

“罗老师,买菜啊?”卖豆腐的老王头突然吆喝了声,黄铜勺子在铁桶上敲得“当当”响,惊得雾气都抖了抖。他的白围裙沾着豆腐渣,像落了层雪,“今儿的豆腐嫩,给您多饶点。”

罗素梅的手猛地攥紧了竹篮把手,藤条硌得掌心发麻。“不用了,”她的声音轻得像雾,“家里还有。”她往回走,布鞋踩在露水打湿的青石板上,“啪嗒”声在寂静的胡同里格外清晰,身后的议论声又响起来,像潮水般漫过她的脚后跟。

八号院的公用水龙头旁站着叶紫苏,正往盆里泡衣服,肥皂泡在水面上滚得像珍珠。她看见罗素梅回来,往旁边挪了挪,让出块地方,“秦大妈说您爱吃的腌萝卜,给您留了半罐。”她的声音里带着点怯,像怕惊扰了什么。

罗素梅往煤棚的方向瞟了瞟,傅和平正往里面搬碎木头,秦山河蹲在旁边帮忙,两人的影子在雾气里叠在一起,像幅模糊的画。胡玉秀站在北房的廊下,铜烟袋锅在手里转得像个陀螺,看见她来,突然往屋里缩了缩,像只受惊的鹌鹑。

“紫苏,帮我个忙。”罗素梅往叶紫苏手里塞了块布,是她给楚红军补衬衫剩下的,蓝的确良,上面还留着针线的痕迹,“这料子软,给红岭做个肚兜正好。”她的手指在布上摩挲着,却不敢抬头看叶紫苏的眼睛。

叶紫苏的手顿了顿,肥皂泡“啪”地破了,溅起的水珠落在罗素梅的布鞋上。“我妈说,”她的声音压得很低,“昨儿街道的人来问,您家是不是有本线装的《资治通鉴》。”

罗素梅的膝盖突然一软,差点蹲在地上。那本书是她爸留下的,夹着她小时候画的小人儿,此刻正藏在樟木箱的夹层里,垫着她结婚时的红盖头,像个被包裹的秘密。“没……没有。”她的舌头打了结,竹篮里的菠菜掉出来,叶子在青石板上摊开,像只张开的手掌。

严晓燕从西厢房出来,手里攥着个铁皮饭盒,是工厂发的,上面印着“劳动最光荣”。她往罗素梅手里塞了个窝头,玉米面的,贴饼子的焦皮脆得像饼干,“我妈蒸多了,您拿回去尝尝。”她的目光往胡同口瞟了瞟,“傅和平说,最近少出门。”

罗素梅的眼泪突然涌上来,模糊了眼前的水龙头,模糊了叶紫苏泡在盆里的衣服,模糊了严晓燕手里的饭盒。她想起三年前,自己还在学校教孩子们背唐诗,楚红岭总爱坐在第一排,睁着大眼睛问“罗老师,‘床前明月光’的‘床’是睡觉的床吗”;想起楚红军把部队发的钢笔送给她,说“您教我写字吧,我总写错别字”;想起王桂香往她兜里塞炒花生,说“罗素梅这姑娘,看着就面善”。

“我家那口子,”罗素梅的声音带着哭腔,像被雾气呛着了,“年轻时在海关做事,就爱收集这些旧书……谁知道会……”话没说完就被严晓燕拉住手,她的掌心全是茧子,是常年握扳手磨的,却比任何绸缎都让人踏实。

“别说了。”严晓燕往罗素梅兜里塞了块手帕,是王桂香绣的,上面的梅花歪歪扭扭,却比任何安慰都管用,“傅和平说,汽修厂有个废弃的烟囱,能藏东西。”她往煤棚的方向扬了扬下巴,秦山河正往里面看,目光撞在一起,像两盏在雾里摇晃的灯。

日头爬到头顶时,雾气散了些,露出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。楚红岭蹦蹦跳跳地从东厢房出来,手里拿着个铁皮青蛙,是傅和平帮她修好的,上弦的钥匙还不太灵,却能“呱呱”跳两声。“罗阿姨,你看!”她往罗素梅面前凑,红头绳在风里飘得像根火苗。

罗素梅突然把楚红岭搂在怀里,她的小辫子蹭得她脸颊发痒,像小时候养的小猫。“红岭,”她的声音在孩子耳边发颤,“那本带画儿的小人书,你还留着吗?”那是她给楚红岭画的,里面的主角是个戴红缨枪的小姑娘,像极了红岭现在的模样。

楚红岭的头在她怀里蹭了蹭,“藏在煤棚的砖缝里呢,”她的声音带着点得意,“秦大哥说,那是我的宝藏。”她往罗素梅手里塞了颗糖,是楚红军给的,水果糖的糖纸在阳光下闪得像玻璃,“甜吧?我哥说,吃了甜的,就不想哭了。”

罗素梅的眼泪掉在楚红岭的红头绳上,晕开个小小的湿痕。她往煤棚走,傅和平和秦山河正往里面搬块大石头,下面露出个黑漆漆的洞,像张沉默的嘴。“严晓燕说,”秦山河往她手里塞了把铁锹,“这洞深,能藏不少东西。”

罗素梅没说话,只是往家里走。她要把那本《资治通鉴》找出来,把夹在里面的小人儿画抽出来,藏在楚红岭的宝藏旁边。那些线装书或许会惹麻烦,但那些画着红缨枪的小人儿,总该是安全的吧?

暮色漫进八号院时,罗素梅蹲在煤棚的砖缝前,楚红岭正用小手往外掏她的宝藏。铁皮青蛙、玻璃弹珠、包着糖纸的小石子,还有那本画着小人儿的书,在暮色里闪着微弱的光。“罗阿姨,给你。”楚红岭把小人书递过来,封面已经被潮气浸得发皱,却依然能看清那个戴红缨枪的小姑娘。

罗素梅的手指抚过封面,突然把《资治通鉴》里的几张插画抽出来,夹进小人书里。“红岭,”她把书塞回砖缝,“这才是真正的宝藏,要藏好。”她往上面盖了块松动的砖,砖缝里的野草探出头来,像在替她们保守秘密。

许多年后,楚红岭在整理旧物时,从煤棚的砖缝里摸出本发潮的小人书,里面夹着几张泛黄的插画,画的是穿着古装的人在看书。她突然想起1967年白露的雾,罗素梅阿姨抱着她时的温度,还有那些落在她红头绳上的眼泪——原来有些守护,就像藏在砖缝里的书,看着卑微,却能在时光里,开出最倔强的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