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67年霜降的风裹着碎雪,在八号院的青石板上打旋。楚红岭攥着个铁皮青蛙蹲在煤棚后,上弦的钥匙早就锈住了,是傅和平上周帮她滴了机油才勉强能动。她的花棉袄袖口沾着点黑灰,是刚才爬老槐树时蹭的,辫梢的红头绳松了半截,像条没精打采的小蛇。
东厢房的门“吱呀”开了,楚红军背着个军绿色挎包出来,皮鞋踩在薄雪上“咯吱”响。他没像往常那样揪她的辫子,甚至没看她一眼,军大衣的下摆扫过煤堆,带起的黑灰落在楚红岭的花棉裤上,像撒了把芝麻。
“哥,你去哪儿?”楚红岭的声音被风吹得散了大半,铁皮青蛙在手里硌得手心发麻。她想起去年冬天,楚红军还把她架在脖子上,在胡同里疯跑,说“红岭是哥的小旗子”,那时他的笑声比院里的老槐树还响。
楚红军的脚步顿了顿,却没回头,军绿色挎包上的五角星在雪光里闪了下,像颗冷硬的星星。“别瞎跑。”他的声音比屋檐下的冰棱还凉,“在家待着。”
楚红岭看着哥哥的身影消失在月亮门后,铁皮青蛙“啪嗒”掉在地上,蹦出半尺远。煤棚顶上的积雪开始融化,水珠顺着铁皮缝往下滴,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小的坑,像谁在无声地数着数。她想起秦山河以前总说,这水滴声能算时间,一滴是一秒,十滴是一分,可现在她数了半天,也没等来谁回家。
公用水龙头的铁管冻得邦邦硬,叶紫苏早上包的破布条被风吹得散开,像条褪色的绷带。晾衣绳上空荡荡的,上周还挂着秦山河的蓝布衫,胡玉秀说“浆洗得硬挺,穿出去体面”,此刻只剩下绳上结的冰碴,像串没穿好的珠子。
楚红岭抱着铁皮青蛙往北房走,秦山河家的门虚掩着,门缝里漏出点煤烟味,却听不见往常胡玉秀哼的小调。她踮着脚往里看,炕桌上的粗瓷碗还扣着,里面大概是没吃完的窝头,灶膛里的火星灭了,只剩下堆发灰的煤渣,像团冷掉的心。
“秦大妈?”楚红岭的声音怯生生的,像只刚出窝的麻雀。她看见炕边的樟木箱敞着盖,里面的旧棉絮露在外面,去年秦山河还从这里翻出件蓝绸缎马褂,说“红岭穿这个像小格格”,此刻却空荡荡的,像个张着嘴的人。
胡玉秀从里屋出来,头发乱得像堆枯草,铜烟袋锅在手里攥得发白。“红岭啊,”她往孩子手里塞了块糖,是孙丝蕊妈给的,苏州的薄荷糖,凉得能醒神,“来找山河?他……出去了。”
楚红岭的手指剥开糖纸,薄荷的清凉从舌尖钻到鼻子里,却压不住心里的发堵。她往秦山河的书桌瞟了瞟,砚台还在,上面的墨汁冻成了冰,旁边压着半截铅笔,是她上次画画剩下的,笔杆上还留着她咬出的牙印。
“秦大哥说,要教我画老虎的。”楚红岭的眼泪突然掉下来,砸在冻住的墨汁上,晕开个小小的圈,“他还说,等下雪了,带我去护城河溜冰。”她想起去年冬天,秦山河在冰面上推着她跑,冰刀划出的弧线像条银链子,叶紫苏站在岸边笑,围巾在风里飘得像朵红牡丹。
胡玉秀突然把楚红岭搂在怀里,她的棉袄上有股煤烟味,却比任何怀抱都让人踏实。“会的,”老太太的声音带着点颤,像风中的芦苇,“等这阵风头过了,山河就带你去。”她往孩子兜里塞了个烤红薯,是用煤炉余烬煨的,焦皮裂开道缝,露出里面的金黄。
楚红岭咬着红薯往南房走,叶紫苏家的窗纸破了个洞,她踮脚往里看,周敏正往个布包里塞东西,动作快得像在藏什么。竹篮里的野菜蔫头耷脑的,是昨天挖的,此刻没人管,在寒风里缩成了团。
“紫苏姐?”楚红岭往窗台上放了颗玻璃弹珠,是秦山河给她的,里面嵌着朵小红花,“我把这个放这儿了。”她想起小时候,三人总在老槐树下玩弹珠,秦山河总故意输给她,叶紫苏就把赢来的弹珠全塞给她,说“红岭的小兜兜都装满才好看”。
屋里没动静,只有风从窗纸的破洞钻进去,发出“呜呜”的响,像谁在哭。楚红岭绕到煤棚后,傅和平攒的碎木头堆得像座小山,她去年藏在这里的“宝藏”还在——半块啃剩的玉米、张画着小人的糖纸、还有秦山河送她的铁皮青蛙。
“秦大哥肯定会回来的。”楚红岭对着碎木头堆说话,声音小得像蚊子哼。她把铁皮青蛙塞进木头缝里,上面盖了块破布,“等你回来,我就把它还给你,你可别忘了教我画老虎啊。”
严晓燕拎着个铁皮饭盒从月亮门进来,工装裤上沾着点机油,是从工厂带回来的。她看见楚红岭蹲在煤棚后,往孩子手里塞了个窝头,玉米面的,贴饼子的焦皮脆得像饼干,“我妈蒸的,快趁热吃。”
楚红岭往严晓燕身后看,“晓燕姐,你看见秦大哥了吗?”她的手指绞着衣角,花棉袄上的补丁是罗素梅给缝的,说“红岭总摔跤,得用结实线”,“他是不是生我气了?上次我把他的书稿画脏了……”
严晓燕往老槐树的方向瞟了瞟,枝桠上的红布条被风吹得猎猎响,褪了色的布面像面疲惫的旗。“秦大哥去办事了,”她的声音压得很低,“过几天就回来,还给你带糖呢。”她往楚红岭兜里塞了块手帕,是王桂香绣的,上面的梅花歪歪扭扭,却比任何安慰都管用。
日头偏西时,楚红岭坐在老槐树下的小马扎上,手里攥着那半块烤红薯。雪又下了起来,落在她的花棉袄上,像撒了把盐。她看见傅和平推着自行车进院,车后座绑着个旧麻袋,鼓鼓囊囊的,是从汽修厂捡的碎木头,秦山河蹲在旁边帮忙,两人的影子在雪地里拉得老长。
“秦大哥!”楚红岭蹦起来,铁皮青蛙从兜里掉出来,在雪地上蹦了两下。秦山河回头看见她,突然往煤棚后躲,动作快得像只受惊的兔子,傅和平往她手里塞了颗水果糖,说“秦大哥让我给你的”,然后就推着车进了煤棚。
楚红岭的糖含在嘴里,甜得发苦。她看着煤棚的门“吱呀”关上,把秦山河的影子和所有的期待都关在了里面。老槐树上的积雪“哗啦”落下,砸在她的花棉袄上,像谁在她背后轻轻拍了拍,却没说一句话。
许多年后,楚红岭在整理老物件时,从铁皮青蛙的肚子里倒出颗玻璃弹珠,里面的小红花还像当年那样鲜艳。她突然想起1967年霜降的雪,秦家冷清的院子,胡玉秀怀里的煤烟味,还有秦山河躲进煤棚时的背影——原来有些等待,就像藏在木头堆里的铁皮青蛙,就算生了锈,只要轻轻一拧,还是能蹦出当年的模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