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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7章 煤棚下的暖

1967年冬至的雪把八号院盖得严实,煤棚后的阴影里却藏着点活气。傅和平蹲在碎木头堆旁,手里攥着半截铅笔,在废报纸上画着什么,笔尖划破纸页的声响,比远处的风声还轻。孙丝蕊缩在他身边,花棉袄的袖口沾着点棉絮,是刚才帮王桂香拆旧棉裤时蹭的,手里的烤红薯冒着白气,在两人之间拢出团暖融融的雾。

“你看这样成不?”傅和平把报纸递过去,上面画着个小房子,屋顶的烟囱歪歪扭扭,像根没站直的芦苇。“等开春,我去护城河对岸的荒地,咱搭个棚子,种点白菜萝卜。”他的工装裤膝盖处磨出了洞,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秋裤,是孙丝蕊上周刚补的,针脚细得像蛛丝。

孙丝蕊的手指在画纸上摩挲着,报纸边缘被雪水浸得发卷,像只起皱的蝴蝶。“得留块地方种蒜苗,”她的声音轻得像落雪,“我妈说蒜苗炒鸡蛋最下饭。”烤红薯的焦皮裂开道缝,露出里面的金黄,她往傅和平嘴里塞了块,烫得他直吸气,却舍不得吐。

煤棚顶上的积雪“哗啦”落下片,砸在铁皮上震得人耳朵发麻。傅和平往孙丝蕊身边挪了挪,工装褂子的袖子搭在她的肩上,粗布上有股机油味,是汽修厂的味道,却比任何香料都让人安心。他看见孙丝蕊的辫梢沾着片雪花,像朵没绽开的花,伸手替她拂掉时,指尖碰到她的耳垂,凉得像块冰。

“厂里说,年后要减口粮。”傅和平的声音压得很低,往孙丝蕊手里塞了个布包,里面是他攒的红糖,“我托人从供销社换的,你留着泡水喝。”布是孙丝蕊给的,蓝底白花的粗布,被他摩挲得发潮,边角磨出了毛边。

孙丝蕊的眼泪突然涌上来,滴在布包上,晕开个深色的圆。她想起去年夏天,傅和平在老槐树下给她修自行车,链条油蹭了满手,却笑着说“丝蕊骑这车上工,保管比谁都快”;想起他把工厂发的细粮票偷偷塞给她,说“我爱吃棒子面,扛饿”;想起胡玉秀偷偷跟她说,“和平这孩子实诚,你跟着他不受罪”。

“我妈把陪嫁的银镯子当了。”孙丝蕊的声音带着哭腔,像被寒风呛着了,“换了二十斤玉米面,说够咱院吃些日子。”她往傅和平手里塞了双鞋垫,是她纳了半夜的,上面绣着对鸳鸯,针脚密得像蜂窝,“你总说脚冷,垫着能暖和点。”

傅和平的手指绞着鞋垫,粗布蹭得手心发痒。他往煤堆深处扒了扒,露出个铁皮盒子,里面装着他攒的零件——有自行车的链条,有车床的齿轮,还有颗磨得发亮的钢珠,是小时候在护城河边捡的。“等过了这阵,”他的声音发紧,“我就去跟你妈提亲,用这些……换辆自行车,风风光光娶你。”

孙丝蕊的脸腾地红了,像被烤红薯的热气熏着了。她往煤棚外瞟了瞟,公用水龙头的铁管上结着冰柱,像串透明的糖葫芦。叶紫苏蹲在那里洗衣服,肥皂泡在冰水里颤巍巍的,秦山河站在旁边帮忙拧干,两人的手碰在一起,像触电似的缩回,却又同时笑了,惊得枝头的雪簌簌往下落。

“秦大哥他们……”孙丝蕊的声音压得像蚊子哼,“昨晚我看见秦大妈往煤堆里埋东西,用油纸包了三层。”她往傅和平手里塞了个窝头,是王桂香蒸的,玉米面里掺了点黄豆面,“你说,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?”

傅和平往嘴里塞了口窝头,粗糙的面剌得嗓子发疼。他想起今早去汽修厂,看见楚红军带着人在贴东西,红纸上的字歪歪扭扭,像庙里小鬼的爪子。“别想那么多,”他往孙丝蕊兜里塞了块水果糖,是上海产的大白兔,“有我在呢。”

风突然大了,煤棚的铁皮“哐当”响了声,像谁在外面敲门。傅和平慌忙把画着房子的报纸往怀里塞,孙丝蕊则把红糖布包藏进花棉袄的夹层,两人的动作像被风吹动的芦苇,带着点慌乱,却又透着股默契。

楚红岭抱着铁皮青蛙从月亮门跑进来,花棉袄上沾着雪,像只刚从雪堆里钻出来的小松鼠。“傅大哥,丝蕊姐,”她往煤棚里钻,辫梢的红头绳扫过傅和平的手背,“秦大哥说,等雪停了教我堆雪人,你们也来呗?”

傅和平往楚红岭手里塞了个烤红薯,“快回去吧,外面冷。”他的目光往孙丝蕊身上瞟了瞟,她正往铁皮盒子里塞鞋垫,针脚的鸳鸯在阴影里闪着光,像对藏起来的秘密。

楚红岭蹦蹦跳跳地走了,铁皮青蛙“呱呱”的响声在雪地里越来越远。孙丝蕊突然往傅和平手里塞了个小布人,是她用碎布缝的,穿着工装裤,戴着安全帽,像极了傅和平的模样。“我妈说,带个这玩意儿,能避邪。”她的手指在布人脸上点了点,“你看这鼻子,跟你一样,有点塌。”

傅和平的喉结动了动,把布人往贴身的口袋里塞,体温透过棉布渗进去,像焐着颗跳动的心脏。他往煤堆上盖了块油布,是从工厂借的,边缘磨出了毛边,却比任何锁都可靠。“等开春,”他又说了遍,像在给自己打气,“咱就去种蒜苗。”

孙丝蕊没说话,只是往他身边靠得更紧了。煤棚外的雪还在下,老槐树的枝桠上积着雪,像串倒悬的棉花糖。叶紫苏和秦山河已经回屋了,水龙头旁的水盆结了层薄冰,肥皂泡冻在里面,像颗颗透明的珍珠,藏着谁也不知道的心事。

日头爬到头顶时,雪终于小了些。傅和平牵着孙丝蕊的手从煤棚里出来,两人的脚印在雪地里并排着,像串分不开的省略号。胡玉秀站在北房的廊下,铜烟袋锅在手里转得像个陀螺,看见他们,突然往屋里缩了缩,像想起了什么往事。

“我去劈点柴。”傅和平往孙丝蕊手里塞了副手套,是他用工厂的劳保手套改的,“你回屋歇着,别冻着。”他的手指在她的手心划了个“等”字,指甲的温度烫得她心口发颤。

孙丝蕊望着傅和平劈柴的背影,他的胳膊抡起斧头,在雪地里划出道弧线,像在斩断什么。她往南房走,路过秦山河家的窗时,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声,还有丽敏偷偷抹泪的响动,像首没唱完的悲曲。

许多年后,孙丝蕊在整理旧物时,从铁皮盒子里翻出张发脆的报纸,上面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房子,屋顶的烟囱还在冒着烟。她突然想起1967年冬至的雪,煤棚下的烤红薯,傅和平手心的温度,还有那句“等开春种蒜苗”——原来有些约定,就像藏在煤堆里的铁皮盒,就算蒙了灰,打开时依然能看见里面的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