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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9章 夜送草药

1968年立春的夜风裹着雪粒子,在皇城根的胡同里打着旋,把八号院南房的窗纸吹得“哗啦啦”响,像谁在外面拍着巴掌。叶紫苏跪在炕边,手里攥着块粗布,正给母亲周敏擦额头的汗,粗布上的靛蓝染了些水渍,是她刚才急得掉的眼泪洇的。

周敏的呼吸像台漏风的风箱,每口气都带着颤音,盖在身上的棉被被她攥得发皱,被角磨出的毛边沾着点草药渣,是上午胡玉秀送来的紫苏叶,说“熬水喝能发汗”。南房的煤炉烧得旺旺的,铁皮烟囱上结着层薄冰,映着昏黄的油灯,像根发亮的拐杖。

“妈,再喝点药。”叶紫苏端着个粗瓷碗,碗沿豁了个口,是她爸留下的,里面的汤药冒着热气,药味混着红糖的甜,在狭小的屋里漫开。她的蓝布棉袄袖口沾着点黑灰,是刚才捅煤炉时蹭的,辫梢的红头绳松了半截,像条没力气的小蛇。

周敏的手搭在叶紫苏手背上,枯瘦的手指冰凉,指甲缝里还留着点泥土——昨天还在院里翻地,说“开春种点菠菜”。“别费那劲了,”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,“让你爸在那边等急了。”她往炕角摸了摸,那里藏着个小布包,是她攒的几块银元,说“给你当嫁妆”。

叶紫苏的眼泪突然掉下来,砸在粗瓷碗里,溅起的药汁烫了手,却没觉得疼。她想起小时候,母亲总在灯下给她缝棉袄,说“紫苏的名字好听,人也得像紫苏那样,看着不起眼,却能治病”;想起父亲走的那天,母亲把这粗瓷碗塞给她,说“日子再难,也得有口热汤喝”;想起秦山河说“有我在,不会让你娘俩受委屈”。

院门口突然传来“吱呀”声,像有人踩断了枯树枝。叶紫苏慌忙吹灭油灯,摸起炕边的火钳,手心里全是汗。煤炉的火星映着窗户纸,外面的影子晃了晃,像只探头探脑的猫。

“是我。”秦山河的声音从门缝里挤进来,压得比雪粒子还轻。他背着个麻袋,蓝布褂子上沾着雪,像刚从雪堆里钻出来,帽檐上的冰碴落在地上,“咔嚓”响了声,像根断了的琴弦。

叶紫苏的手突然松了,火钳“哐当”掉在地上。她往门口跑,棉鞋踩在地上的药渣上,发出“沙沙”的响,像在数着什么。门栓刚拉开条缝,秦山河就挤了进来,麻袋往地上一放,“咚”的声,惊得煤炉都抖了抖。

“傅和平他三舅是郎中,”秦山河往叶紫苏手里塞了包草药,油纸包着,散发着股清苦的香,“说这个能治风寒。”他的手背上划了道口子,是刚才在山里采药被树枝刮的,血珠冻成了冰,像颗红色的星星。

叶紫苏往秦山河手背上吹了口气,凉气钻进他的伤口,疼得他咧了咧嘴。她从炕柜里翻出瓶红药水,是去年楚红岭摔伤时用剩下的,往他伤口上抹,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,“你咋这么傻,这时候还敢往外跑?”

秦山河往煤炉里添了块煤,火苗“腾”地窜起来,映得两人脸发红。“胡玉秀说婶子烧得厉害,”他往叶紫苏手里塞了个窝头,是丽敏蒸的,玉米面里掺了点小米面,“快趁热吃,你两天没合眼了。”

南房的门突然被风吹开,雪粒子灌进来,打在秦山河的后背上,像无数根细针。他慌忙往门口退,“我得走了,”声音发紧,像被什么堵住了喉咙,“药熬半个时辰,记得加红糖。”他往麻袋里指了指,“里面还有点煤,够烧两天。”

叶紫苏往秦山河兜里塞了个布包,里面是双棉鞋垫,她纳了半夜,针脚密得像蛛网,“你总往山里跑,垫着能暖和点。”她的手指在他手背上划了划,那里的伤疤像条没说出口的话,“小心点。”

秦山河没说话,只是往叶紫苏手里塞了片枫叶,干枯的红,是去年秋天在陶然亭捡的,一直夹在《唐诗三百首》里。“等开春,”他的声音带着点颤,“我再来看婶子。”

门“吱呀”关上的瞬间,叶紫苏看见秦山河的帽檐又低了低,蓝布褂子的后襟沾着片槐树叶,是院里老槐树上的,昨天还看见楚红岭系红布条,说“保佑秦大哥平安”。雪粒子打在窗户纸上,像无数只眼睛在看,看得她心口发紧。

“是山河吧?”周敏的声音从炕上传来,带着点清醒的亮,“让他……别总为咱冒险。”她往叶紫苏身边挪了挪,手心里的银元硌得人发疼,“把这个给他,让他……找个地方躲躲。”

叶紫苏往窗外瞟了瞟,秦山河的影子已经消失在胡同口,雪地上的脚印很快被新落的雪盖住,像从未有人来过。她把草药往煤炉上的砂锅放,药香混着煤烟味,在屋里酿出股说不清的滋味,像她此刻的心。

后半夜,周敏的烧渐渐退了,呼吸也匀了些。叶紫苏坐在煤炉边,看着砂锅咕嘟咕嘟冒泡,药汤的颜色越来越深,像块化不开的墨。她想起秦山河手背上的伤,想起他塞给她的枫叶,想起母亲说的“躲躲”,眼泪突然又掉下来,砸在砂锅盖上,发出“嗒嗒”的响。

天快亮时,叶紫苏把凉透的药渣倒在院门口,按照老规矩,让来往的人踩——踩得人越多,病好得越快。她往药渣上盖了层薄雪,像给它们盖了床被子,然后把那几块银元藏在煤棚的砖缝里,上面压了块松动的砖,砖缝里的野草探出头来,像在替她守着秘密。

严晓燕拎着个铁皮饭盒从西厢房出来,工装裤上沾着点机油,是从工厂带回来的。她往叶紫苏手里塞了个窝头,玉米面的,贴饼子的焦皮脆得像饼干,“我妈说你肯定没吃饭。”她往南房瞟了瞟,“婶子好点没?”

叶紫苏往严晓燕手里塞了包草药,“傅大哥他三舅给的,说效果好。”她的声音轻得像雪,“你也备着点,厂里冷。”她往煤棚的方向扬了扬下巴,秦山河藏煤的地方露出个角,像只睁着的眼。

严晓燕的目光在煤棚上顿了顿,往叶紫苏兜里塞了块水果糖,是上海产的大白兔,“傅和平说,最近查得紧,让秦山河……别出来了。”她往胡同口瞟了瞟,几个穿军绿褂子的身影晃了晃,像几片飘过的乌云。

叶紫苏望着那些身影消失在拐角,突然往煤棚后走。她要把那几块银元再藏深些,藏到连自己都快找不到的地方。煤堆深处的铁皮盒子里,除了银元,她还放了片枫叶,是秦山河送的那片,红得像团火,在黑暗里闪着光。

许多年后,叶紫苏在整理老物件时,从煤棚的砖缝里摸出个油纸包,里面的草药早就干透了,却依然带着股清苦的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