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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0章 墙上的院

1968年冬至的雪把皇城根裹成了白团,八号院的月亮门像只冻僵的眼,门楣上褪色的红纸被雪压得耷拉着,像片没精打采的舌头。秦山河蹲在北房的土墙上,手里攥着半截烧焦的炭笔,是傅和平从汽修厂废品堆捡的,笔杆被他摩挲得发亮,在灰墙上划出的痕迹,像道没愈合的伤口。

南房传来叶紫苏的咳嗽声,比檐下的冰棱还脆。她正往煤炉里添煤,铁皮烟囱“呜呜”地响,像谁在低声哭。秦山河看见她的影子在窗纸上晃,蓝布棉袄的袖子短了截,露出的手腕冻得通红,像段没捂热的藕。

“山河,给你。”胡玉秀端着碗玉米糊糊从灶房出来,粗瓷碗上的豁口硌得她指头疼。她往儿子手里塞了块咸菜,是去年腌的萝卜干,咸得能齁出眼泪,“别总盯着南房,让人看见不好。”她往墙上瞟了瞟,秦山河画的老槐树已经有了模样,枝桠歪歪扭扭的,像只张开的手。

秦山河往嘴里扒了口糊糊,玉米面的渣子剌得嗓子发疼。他的炭笔在墙上顿了顿,添了个歪歪扭扭的月亮门,门墩上蹲着两个小人,一个举着铁皮青蛙,一个攥着玻璃弹珠——是楚红岭和小时候的自己。雪光从窗棂钻进来,照得墙上映出的影子晃悠悠的,像在院里奔跑。

叶紫苏抱着盆脏衣服往公用水龙头走,冰面在她脚下“咯吱”响。她的手指冻得发僵,肥皂在棉袄上蹭了半天才起泡,泡沫被风吹得四散,像群逃跑的星。晾衣绳上空荡荡的,往年这时候,上面该挂满各家的棉衣,王桂香总说“冬至晒的衣裳,开春穿着暖”,此刻只剩绳上结的冰碴,像串没穿好的珠子。

秦山河的炭笔突然快了些,在老槐树下画了个小马扎,上面坐着个抽烟袋的老太太,铜烟锅的火星被他画成了个黑疙瘩——是胡玉秀。他想起去年冬至,老太太还在树下给楚红岭讲“冬至馄饨夏至面”的讲究,说“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,不能断”,如今她的烟袋锅早被收了,只能偷偷在煤棚后抽几口旱烟。

“秦大哥,你画啥呢?”楚红岭抱着只冻红的苹果从东厢房跑出来,花棉袄上沾着雪,像只刚滚过雪地的刺猬。她往北房墙根凑,冻裂的手指在墙上戳了戳,“这不是红岭吗?”她的铁皮青蛙在兜里“呱呱”跳了两下,是傅和平昨天刚给上的油。

秦山河往妹妹手里塞了块烤红薯,焦皮裂开的缝里冒出白气。“别声张。”他往南房瞟了瞟,叶紫苏正往回走,盆里的衣服滴着水,在雪地上画出歪歪扭扭的线,像条没头的蛇,“去看看你叶姐姐,要不要帮忙。”

楚红岭蹦蹦跳跳地跑了,红头绳在雪地里闪得像团火。秦山河的炭笔在墙上添了个公用水龙头,旁边蹲着个洗衣服的姑娘,蓝布头巾被风吹得掀起角——是叶紫苏。他想起去年帮她拧床单,两人的手撞在一起,她的指尖凉得像冰,却烫得他心口发颤,如今只能隔着墙,画个影子陪着。

胡玉秀往煤棚后藏了捆干柴,是秦山河昨天冒雪去西山砍的,枝桠上还沾着冰碴。她看见叶紫苏蹲在水龙头前搓衣服,手背冻得通红,像抹了胭脂。“紫苏,进屋暖和会儿。”老太太往姑娘手里塞了个铜手炉,是秦老爷子留下的,里面的炭火快灭了,却比啥都顶用,“让山河他爸替你洗。”

叶紫苏的手炉往胡玉秀手里推了推,“秦大妈您用,我火力壮。”她往北房墙上瞟了瞟,秦山河的影子被雪光映得老长,炭笔在墙上划出的“沙沙”声,像谁在数着日子。晾衣绳上的冰碴突然落下块,砸在她脚边,像颗碎了的心。

秦山河的炭笔在墙上画了个煤棚,棚顶的铁皮被他画得翘起来,像片要飞的叶子。棚后藏着两个小人,一个攥着本线装书,一个抱着捆旧报纸——是他和傅和平。雪越下越大,把北房的窗纸糊成了毛玻璃,叶紫苏的影子在上面晃得更厉害了,像要钻进墙里来。

“哥,叶姐姐哭了。”楚红岭拽着秦山河的衣角跑回来,花棉袄上沾着片枯叶,是从老槐树下捡的。她往南房指了指,叶紫苏正蹲在煤堆旁,肩膀一抽一抽的,手里攥着块没吃完的窝头,玉米面撒了一地,像碎了的星星,“她说想她爸了。”

秦山河的炭笔“啪”地掉在地上,在雪地里滚出老远。他往墙上的煤棚后添了个小坟包,前面跪着个小人,手里攥着块红布——是叶紫苏在给她爸烧纸。去年清明,他还帮她往坟上培土,叶紫苏说“我爸最疼我,总给我买糖葫芦”,如今那串糖葫芦,只能画在墙上了。

叶紫苏突然往北房看,雪幕里,秦山河的影子正往墙上添着什么。她的手炉烫得手心发麻,铜面上映出的自己,眼睛红得像兔子。煤堆里的铁皮盒硌得她膝盖疼,里面藏着秦山河送她的枫叶,红得像团火,在黑暗里烧得正旺。

暮色漫进八号院时,秦山河的画终于成了。整面墙成了个热闹的八号院:月亮门里跑着举青蛙的楚红岭,老槐树下坐着抽烟袋的胡玉秀,水龙头旁蹲着洗衣服的叶紫苏,煤棚后藏着抱书的自己……雪光在画上流动,那些小人像活了过来,在墙上的院里跑着、笑着,把冷清的北房衬得更空了。

叶紫苏抱着盆干净衣服回来时,脚步在北房窗下顿了顿。她看见墙上的画,眼泪突然涌出来,砸在结冰的盆沿上,“咔嚓”碎成了星。画里的自己正往晾衣绳上挂件蓝布衫,领口别着朵布做的兰草——是秦山河去年送她的,说“像你”,如今那朵花早被她藏在樟木箱底,压着他写的半首诗。

“冷不冷?”秦山河的声音从墙后传来,像块投进雪堆的炭。他往窗台上放了个布包,里面是双棉手套,是丽敏用他旧棉袄改的,“傅和平说,明儿雪更大。”

叶紫苏的手刚碰到布包,就听见北房的门“吱呀”开了。胡玉秀正往院里扫雪,铜烟袋锅在腰间晃悠,“紫苏,进来喝碗热汤。”老太太的声音裹着雪,“你秦大爷炖了点白菜,够咱两家吃。”

叶紫苏抱着布包往南房走,棉手套的绒面蹭得她手心发痒。雪落在墙上的画上,把那些热闹的身影盖得越来越厚,像要把整个八号院都藏起来。她突然想起秦山河画的煤棚,棚后藏着的线装书,此刻大概正躺在煤堆深处,等着开春的太阳。

许多年后,楚红岭在翻修北房时,从土墙里挖出半截炭笔。墙上的画早被岁月磨平了,却在砖缝里留下些黑痕,像串没说出口的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