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69年谷雨的雨丝像无数根细针,斜斜扎在皇城根的青石板上,把八号院的老槐树洗得发亮,枝桠上的新叶嫩得能掐出水。楚红岭攥着个铁皮饼干盒蹲在煤棚后,盒盖边缘的漆皮掉了大半,露出里面的白铁,是楚红军用部队发的罐头盒改的,说“红岭的宝贝得有个好家”。
北房的门“吱呀”开了,秦山河背着帆布包出来,蓝布褂子的领口别着枚毛主席像章,是罗素梅早上给他别上的,说“戴着让人放心”。他的布鞋踩在积水里“啪嗒”响,溅起的泥点落在裤脚上,像撒了把芝麻,帆布包上的补丁是叶紫苏连夜缝的,针脚密得像蛛网。
“秦大哥!”楚红岭突然从煤棚后蹦出来,铁皮饼干盒在手里晃得“叮当”响,花棉袄的袖口沾着点糖渣,是刚才数钱时蹭的。她的辫梢绑着两根红头绳,是叶紫苏给她梳的,说“这样跑起来像两只小蝴蝶”,此刻却被雨水打湿,贴在脸颊上,像两道没擦干净的红痕。
秦山河的脚步顿了顿,帆布包往肩上勒了勒,里面的《诗经》硌得他后背发疼。他往楚红岭手里塞了块烤红薯,是胡玉秀用煤炉余烬煨的,焦皮裂开道缝,露出里面的金黄,“咋不在屋里待着?淋了雨该生病了。”他的手指替她拂去辫梢的雨水,凉得像块冰。
楚红岭把铁皮饼干盒往秦山河怀里塞,盒盖“啪”地弹开,里面的毛票和钢镚滚出来,在积水里闪得像群银鱼。“这是我攒的钱,”她的声音带着哭腔,像被雨丝呛着了,“秦大哥你拿着,路上买糖吃。”她的小手在盒子里扒了扒,摸出颗水果糖,是傅和平给的,“这个最甜,你含着就不想家了。”
秦山河的喉结动了动,把滚在水里的钢镚捡起来,一枚枚擦干净,放回饼干盒里。他想起十岁那年,楚红岭偷了家里的鸡蛋,非要给他“补脑子”,结果被楚红军追得满院跑,最后三人躲在煤棚里分吃了鸡蛋,蛋壳埋在老槐树下,楚红岭说“这样明年能长出鸡蛋树”。
“红岭的钱留着,”秦山河往她兜里塞了个玻璃弹珠,里面嵌着朵小红花,是他从护城河滩捡的,“等我回来,用这个给你换个大的,比你哥的军功章还亮。”他往老槐树瞟了瞟,树洞里的铁盒子还在,里面是他们埋的“宝藏”——半块啃剩的玉米、张画着小人的糖纸、还有楚红岭的乳牙,如今大概被雨水泡得发涨了。
楚红岭的眼泪突然掉下来,砸在铁皮饼干盒上,溅起的糖渣粘在秦山河手背上,像颗没化的星星。“秦大哥,你啥时候回来?”她的小手攥着他的衣角,蓝布褂子被拽得发皱,“红岭会听话,不爬树,不偷拿罗阿姨的麦芽糖,你……你早点回来教我画老虎。”
秦山河往楚红岭头上摸了摸,她的头发软得像团棉絮,带着股皂角香。他从帆布包里翻出个小布人,是用蓝布头缝的,穿着小褂子,像个缩小版的楚红岭,“这是我给你画的样子,想我了就看看它。”布人的背后绣着只歪歪扭扭的老虎,是他学了半夜才绣成的,“等你长到能骑上它,我就回来了。”
叶紫苏端着个布包从南房出来,蓝布头巾被雨水打湿,贴在额头上,像片深色的云。她往秦山河手里塞了个油纸包,里面是二十个菜团子,荠菜馅的,说“路上饿了吃,顶饿”。她的目光往楚红岭身上瞟了瞟,小姑娘正往秦山河帆布包里塞铁皮青蛙,上弦的钥匙还不太灵,却能“呱呱”跳两声。
“红岭,给你。”叶紫苏往楚红岭手里塞了块肥皂,是上海产的“蜂花”,比供销社卖的糙肥皂香多了,“秦大哥走了,你得帮着罗阿姨洗衣服,这个去污。”她的声音软得像雨丝,“等秦大哥回来,看见红岭洗的衣服干干净净,肯定高兴。”
楚红岭往叶紫苏手里推了推,“紫苏姐你用吧,我有胰子。”她往秦山河的帆布包上贴了张画,是她画的全家福,歪歪扭扭的五个人——秦山河、叶紫苏、楚红军、罗素梅,还有她自己,“秦大哥你带着,想我们了就看看。”画的边角被雨水洇了,像朵晕开的花。
胡玉秀拄着拐杖从北房出来,铜烟袋锅在手里攥得发白,烟杆上的包浆被雨水打湿,亮得像块玉。她往楚红岭手里塞了个红布包,里面是块桃木,说“这是辟邪的,你替秦大哥戴着”。老太太的目光在秦山河的帆布包上顿了顿,“路上照顾好自己,别惦记家。”
秦山河往胡玉秀手里塞了个热水袋,是用葡萄糖瓶子做的,里面灌着热水,“妈您少抽烟,对身子不好。”他的目光扫过煤棚、公用水龙头、老槐树,最后落在楚红岭的铁皮饼干盒上,“红岭,替我看好院里的老槐树,等我回来,还在树下教你画老虎。”
楚红岭的头在秦山河怀里蹭了蹭,像只受了委屈的小猫。“秦大哥你要说话算数,”她的声音闷在蓝布褂子里,“红岭会每天给老槐树浇水,还会替你看叶紫苏姐的兰花,不让楚大哥碰。”她往秦山河兜里塞了颗牙齿,是她刚换下来的乳牙,“这个给你,就像红岭陪着你。”
傅和平推着自行车从月亮门进来,车后座绑着个麻袋,里面是给秦山河路上吃的干粮。他往楚红岭手里塞了个自行车铃铛,“红岭乖,等秦大哥到了内蒙古,就给你寄明信片,上面有草原的照片。”铃铛在雨里“叮铃”响,像串流动的星。
秦山河最后往楚红岭头上摸了摸,转身跨上自行车后座,帆布包上的补丁被雨水打湿,像朵深色的花。楚红岭突然想起秦山河小时候说的话,“等红岭长大了,我就骑着马回来娶你”,那时的笑声比院里的老槐树还响,如今却被雨声盖得严严实实。
“秦大哥!”楚红岭突然追出去,铁皮饼干盒在手里晃得“叮当”响,“我等你回来!”她的声音被雨丝扯得又细又长,像根没断的线,系着秦山河的自行车后座,系着八号院的月亮门,系着老槐树下的约定。
秦山河的自行车没回头,帆布包上的红布条在雨里飘得像团火。楚红岭蹲在煤棚后,把铁皮饼干盒埋进煤堆里,上面压了块松动的砖,砖缝里的野草探出头来,像在替她守着秘密。她想起秦山河说的话,等她长到能骑上布老虎,他就回来了,于是她每天都在墙上画自己长高的记号,像在数着日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