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69年立夏的风裹着麦香,从绿皮火车的窗缝钻进来,卷着秦山河帆布包上的补丁,像片颤动的叶子。他靠窗坐着,蓝布褂子的袖口沾着点墨汁,是楚红岭往他包里塞画时蹭的,画上歪歪扭扭的老槐树,此刻正被火车甩在身后,越来越小,像颗褪色的纽扣。
楚红军坐在对面,军绿色挎包放在膝盖上,拉链拉得紧紧的,里面的搪瓷缸硌出个方形的印,是部队发的,上面“为人民服务”的字被磨得发亮。他的军靴踩在地板上“咚咚”响,每响一声,秦山河就觉得八号院的青石板在震,傅和平疏通公用水龙头时的锈水,叶紫苏搓麻绳时的竹篮,都跟着晃了晃。
叶紫苏坐在两人中间,蓝布头巾叠成方块垫在帆布包下,里面的菜团子硌得她腿发麻,是王桂香凌晨起来蒸的,说“带着路上吃,比火车上的窝头瓷实”。她的手指绞着衣角,粗布上的线头被扯得老长,像根没尽头的线,一头拴着皇城根的月亮门,一头拴着这摇晃的车厢。
火车过了张家口,窗外的青瓦换成了土坯房,晾衣绳上的蓝布衫变成了羊皮袄,风里的麦香混进了羊膻味。秦山河往窗外扔了颗玻璃弹珠,是楚红岭硬塞给他的,说“这颗最亮,能照路”,弹珠在铁轨旁弹了两下,滚进片油菜花地,像颗掉进金子里的星。
“还有三天到。”楚红军突然开口,声音比军用水壶的铁皮还硬。他往秦山河手里塞了块压缩饼干,是部队发的,硬得能硌掉牙,“傅和平他三舅说,到了海拉尔,还得坐两天马车才到连队。”军靴往座位底下踹了踹,碰着个布包,是罗素梅给的,里面裹着双棉鞋垫,针脚密得像蛛网。
秦山河的目光落在叶紫苏的帆布包上,露出的半截麻绳缠着她的手指,像团解不开的网。他想起去年冬天,三人在煤棚后埋的铁皮盒,里面有楚红岭的乳牙、叶紫苏的红头绳、楚红军的弹壳,还有他的半块红糖,此刻大概正被八号院的雨水泡着,像坛没开封的酒。
叶紫苏往秦山河手里塞了个苹果,是胡玉秀塞给她的,说“给山河路上吃,润嗓子”。苹果上的牙印是楚红岭咬的,小姑娘说“这样秦大哥就知道我想他了”,此刻那牙印沾着点露水,在颠簸的车厢里闪着光,像只眨动的眼睛。
楚红军的军用水壶“哐当”掉在地上,里面的水洒了半瓶,在地板上积成滩,映出三人模糊的影子。他弯腰去捡时,看见秦山河帆布包上的红布条,是严晓燕绣的五角星,针脚歪歪扭扭的,像颗没长圆的星,“我妈说,到了那边要学骑马,比自行车快。”
秦山河往楚红军手里塞了块手帕,是叶紫苏给的,蓝布上绣着朵兰草,是她学了三个月才绣成的,“擦擦吧,像只落汤鸡。”他想起十岁那年,楚红军偷了家里的二锅头,三人在护城河滩上喝醉了,楚红军抱着老槐树喊“我要当将军”,如今那棵树,大概还在八号院等着他们回去爬。
火车钻进隧道时,车厢里突然黑了。叶紫苏的手碰到秦山河的手背,凉得像块冰,却烫得他心口发颤。楚红军的军靴踩在水滩上“吱呀”响,像在煤棚后踩碎了冰,他突然说“我看见红岭哭了”,声音低得像隧道里的风,“她往你包里塞了个铁皮青蛙。”
秦山河的帆布包突然动了动,铁皮青蛙“呱呱”跳了两声,在黑暗里像只活过来的小兽。他想起楚红岭往他兜里塞的乳牙,说“这个给你,就像红岭陪着你”,此刻那颗小小的牙,正隔着布贴着他的胸口,像颗跳得很轻的心脏。
出了隧道,窗外的土坯房也没了,只有连绵的黄土坡,风卷着沙粒打在车窗上,“啪啪”响,像谁在外面拍巴掌。叶紫苏往秦山河包里塞了块肥皂,是上海产的“蜂花”,说“到了那边打水不方便,这个省着用”,她的声音软得像块棉花,“我爸说,内蒙古的草原能看见银河,比护城河的星星多。”
楚红军往包里摸了摸,掏出个小布人,是罗素梅缝的,穿着小军装,背后绣着朵梅花,针脚歪歪扭扭的,“我妈说这个能辟邪。”他往叶紫苏手里塞了个搪瓷缸,“你用这个喝水,比火车上的搪瓷碗干净。”缸底的黑渍是他上次泡红糖时留下的,说“甜的能治肚子疼”。
秦山河从帆布包里翻出本线装书,是爷爷留下的《八旗通志》,蓝布封面上的虫蛀痕迹像片云。他往叶紫苏手里塞了张画,是他在煤棚后画的八号院,老槐树下的小马扎上坐着胡玉秀,公用水龙头旁蹲着叶紫苏,煤棚后藏着他和楚红军,“等咱回来了,还这样。”
火车在黄昏时停在个小站,站台卖的窝头带着股沙土味,秦山河往叶紫苏手里塞了个,说“垫垫肚子”。他看见站台上有个穿羊皮袄的老汉,烟袋锅在夕阳里红得像颗星,突然想起胡玉秀的铜烟袋,老太太总说“烟袋锅一响,就知道谁进院了”。
叶紫苏的眼泪突然掉在窝头上,砸出个小坑,像颗没长熟的枣。她想起今早王桂香往她包里塞的布包,里面是二十块钱,说“别让山河和红军知道,自己留着应急”,想起严晓燕往她手里塞的胰子,说“这个去污,比肥皂好用”,想起楚红岭拽着她的衣角说“紫苏姐,你要看好秦大哥”。
楚红军往炉膛里扔了块煤,是他从八号院带的,说“这煤耐烧”。火苗“腾”地窜起来,映得三人脸发红,像那年在护城河滩上野炊,秦山河说“将来我要去内蒙古”,楚红军说“我去新疆”,叶紫苏说“我跟着你们”,老槐树的影子在他们脸上晃得像幅活画。
后半夜,秦山河被冻醒了,看见叶紫苏把蓝布头巾盖在楚红军身上,军绿色的挎包滑在地上,露出半截鞋垫,是罗素梅纳的,针脚密得能数清。他往叶紫苏肩上搭了件棉袄,是胡玉秀给的,说“东北的冬天能冻掉耳朵”,棉袄上的煤烟味混着叶紫苏的皂角香,像回到了八号院的南房。
火车在第三天清晨钻进大兴安岭,窗外的树越来越密,松树的清香盖过了羊膻味。秦山河往叶紫苏手里塞了片枫叶,是去年秋天在陶然亭捡的,一直夹在《唐诗三百首》里,“等秋天,咱就能看见这样的叶子了。”他的声音带着点颤,像被松针扎了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