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69年芒种的风裹着沙粒,在呼伦贝尔草原上打旋,把知青点的蒙古包帆布吹得猎猎响,像面褪色的旗。秦山河蹲在牛粪堆旁,手里攥着块碎木柴,是从勒勒车上卸的,劈柴的斧头刃卷了边,像颗没长齐的牙。蒙古包的毡帘破了个洞,风灌进来带着股羊膻味,吹得油灯的火苗歪歪扭扭,像八号院煤棚后摇曳的烟头。
叶紫苏蹲在铁皮灶前,正往锅里撒青稞面,粗瓷碗沿豁了个口,是楚红岭用的那只,姑娘说“带着能想起家”。她的蓝布头巾沾着点灶灰,是刚才捅火时蹭的,辫梢的红头绳松了半截,垂在锅沿上,像条想偷喝面汤的小蛇。“水开了。”她的声音比面汤还淡,却往秦山河那边挪了挪,让灶膛的热气多烘着他些。
秦山河的斧头“哐当”掉在地上,木柴滚了满地,像群没头的羊。他往叶紫苏手里塞了块烤土豆,是用牛粪火煨的,焦皮裂开道缝,露出里面的黄瓤,“傅和平他三舅说,这东西顶饿,比窝头瓷实。”他的手指在姑娘手背上碰了下,凉得像草原的晨露,却烫得她往回缩了缩。
蒙古包外突然传来马蹄声,“嗒嗒”响得像楚红军的军靴踩在八号院的青石板上。叶紫苏慌忙吹灭油灯,秦山河摸起墙角的扁担,两人的影子在毡壁上晃得像两只受惊的狼。毡帘被掀开道缝,露出顶军绿色帽子,帽檐上的红星在夕阳里闪得像颗星。
“是我。”楚红军的声音从缝里挤进来,比草原的风还硬。他背着个麻袋,帆布包上的“为人民服务”字样沾着草屑,像刚从草堆里钻出来,“傅和平托人捎的东西。”马蹄声在他身后响了响,是匹枣红马,马鞍上还搭着件军大衣,是部队发的。
秦山河的扁担“哐当”掉在地上,叶紫苏重新点上油灯,火苗“腾”地窜起来,照亮楚红军冻红的鼻尖,像颗挂着霜的樱桃。他的军靴往灶边凑了凑,烤得冒起白气,靴底沾着的泥里还嵌着点煤渣——是八号院的煤,罗素梅说“带着家乡的土,到哪都踏实”。
“你咋来了?”秦山河往楚红军手里塞了碗青稞粥,粗瓷碗烫得他直搓手,“你们连不是在三十里外吗?”他看见麻袋里露出的蓝布角,是严晓燕织的毛衣,针脚歪歪扭扭的,像条没捋直的线。
楚红军往嘴里灌了口粥,青稞的渣子剌得嗓子发疼。“我请假买马掌。”他往叶紫苏手里塞了块红糖,是傅和平托供销社换的,“王桂香说,紫苏姐体寒,泡水喝能暖身子。”军用水壶往地上放时“咚”的声,震得灶上的铁锅晃了晃,里面的土豆滚出个来,像只逃跑的小兽。
叶紫苏的眼泪突然掉在红糖上,砸出个小坑,像颗化了的糖。她想起临走时楚红岭往她包里塞的铁皮青蛙,小姑娘说“秦大哥怕黑,你让青蛙给他唱个歌”;想起胡玉秀偷偷塞的铜烟袋锅,老太太说“这东西能防身,比扁担管用”;想起罗素梅把《诗经》塞进秦山河包里,说“夜里睡不着就念念,像听家乡话”。
蒙古包的毡壁突然“哗啦”响了下,像被什么撞了。楚红军猛地站起来,军靴踩在牛粪上“噗嗤”响,手摸向腰间的刺刀,刀柄的温度比草原的风还冷。秦山河往毡帘后指了指,那里藏着他的《八旗通志》,蓝布封面上的虫蛀痕迹在油灯下像片云,“是风刮的。”
楚红军的喉结动了动,从麻袋里掏出个布包,里面是双棉手套,是罗素梅纳的,说“呼伦贝尔的蚊子能吃人,戴着干活方便”。他往秦山河手里塞了把蒙古刀,鞘上的银饰磨得发亮,“我爸留下的,砍柴比斧头快。”刀鞘里还藏着张照片,是八号院的全家福,楚红岭在最中间,举着铁皮青蛙笑得露出豁牙。
秦山河的手指在照片上摩挲着,楚红岭的红头绳在相纸上闪得像团火。他想起十岁那年,三人在老槐树下埋的“宝藏”,楚红军的弹壳、叶紫苏的红头绳、他的半块红糖,如今大概正被北京的雨水泡着,像坛没开封的酒。“红岭说,等她长到能骑上布老虎,我就回去。”他的声音突然发紧,像被马缰绳勒住了。
叶紫苏往楚红军包里塞了个布人,是用蓝布头缝的,穿着小军装,背后绣着朵梅花,是她学罗素梅的样子绣的,“给你个护身符,比罗老师的那个新。”她的手指在布人脸上点了点,“你看这鼻子,跟你一样,有点塌。”
楚红军的脸腾地红了,像被灶膛的火烤着了。他往马背上拴麻袋时,军大衣掉在地上,露出里面的补丁,是叶紫苏补的,针脚密得像蛛网,“我得赶在天黑前回去,连长说夜里有狼。”枣红马突然打响鼻,喷出的白气在夕阳里散得像朵云。
秦山河往楚红军兜里塞了块烤土豆,焦皮还冒着热气,“路上吃,比压缩饼干顶饿。”他往马背上搭了件羊皮袄,是牧民老巴特尔给的,说“草原的夜能冻掉耳朵”,“到了连里给我们个信,别让人惦记。”
楚红军的马蹄声在草原上越来越远,军绿色的背影缩成个小黑点,像颗掉进绿毯子里的星。叶紫苏往灶里添了块牛粪,火苗映着毡壁上的影子,秦山河正往墙上画着什么,是棵歪歪扭扭的老槐树,枝桠上挂着红布条,像八号院的那棵。
“他其实不用跑这趟。”叶紫苏的声音比青稞粥还淡,往秦山河手里塞了双鞋垫,是她用楚红军给的蓝布做的,“连里查得紧,私自来知青点……”
秦山河的炭笔在墙上顿了顿,添了个月亮门,门墩上蹲着两个小人,举着铁皮青蛙和玻璃弹珠。“他是怕咱受委屈。”他往叶紫苏身边挪了挪,羊皮袄的袖子搭在她肩上,带着股羊膻味,却比任何香料都让人安心,“就像小时候,他总抢着替咱背黑锅。”
夜幕降临时,草原的星星密得能数清。秦山河把楚红军带来的红糖放进青稞粥里,甜香混着麦香在蒙古包里漫开,像八号院的槐花蜜。叶紫苏的手指在粥碗里划着圈,涟漪里映着的星星,像极了护城河滩上的那些,“红岭说,草原的星星能听见人说话,咱许愿吧。”
秦山河的目光往毡帘外望了望,楚红军的马蹄声早就听不见了,只有风吹过蒙古包的“呜呜”声,像谁在远处哼着北京的童谣。他往墙上的老槐树下添了个小马扎,上面坐着个抽烟袋的老太太,铜烟锅的火星被画成个黑疙瘩——是胡玉秀,“我妈说,等收了青稞,就让红岭来探亲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