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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7章 草原的目光

1969年夏至的日头把呼伦贝尔草原晒成了金箔,叶紫苏蹲在勒勒车旁,手里攥着半截粉笔,是从知青点废弃的黑板上敲的,在车板上写的“人之初”三个字,被风刮得边角发毛,像朵没干透的花。蒙古包群的炊烟在她身后飘成条白丝带,混着羊膻味的风里,裹着孩子们的嬉闹声,比八号院公用水龙头的流水声还脆。

“叶老师,这个念啥?”小巴特尔举着根羊骨,骨头上的肉渣被他舔得干干净净,在“之”字上划了划,像在写蒙古文的“ᠢ”。他的羊皮袄沾着奶渍,是刚才帮额吉挤牛奶时蹭的,小辫上系着根红头绳,是叶紫苏给的,说“这样像我们院里的红岭”。

叶紫苏往孩子手里塞了块奶豆腐,酸得他眯起眼,像只偷喝了酸奶的小猫。“这个念‘之’,”她的手指在车板上描着笔画,蓝布褂子的袖口沾着粉笔灰,是教孩子们写名字时蹭的,“就是‘的’意思,跟你们说的‘ᠢ’差不多。”远处传来秦山河劈柴的声音,斧头落在木头上“咚咚”响,像在给她的话打拍子。

秦山河的目光往勒勒车这边瞟了瞟,劈柴的动作慢了半拍。他看见叶紫苏的蓝布头巾被风吹到地上,小巴特尔捡起来往她头上戴时,把粉笔灰蹭了她一脸,像只落了雪的猫。知青点的王干事正站在毡房后,军绿色的身影在阳光下缩成个小黑点,像颗硌人的沙粒。

“叶紫苏,你出来。”王干事的声音比马鞭还硬,皮靴踩在草地上“咯吱”响,惊得羊群四散,像团炸开的云。他往勒勒车的粉笔字上踢了脚,车板上的“人之初”被踩成了白灰,“上面说了,不让教这些四旧,你咋还敢顶风来?”

叶紫苏的手猛地攥紧粉笔,断口的棱角硌得手心发麻。她想起临行前罗素梅往她包里塞的《三字经》,蓝布封面上绣着朵兰草,老太太说“教孩子认字总没错,不分新旧”;想起胡玉秀偷偷塞的铜烟袋锅,“谁敢欺负你,就拿这个敲他”;想起秦山河今早往她兜里塞的烤土豆,“王干事那人轴,别跟他硬碰”。

秦山河的斧头“哐当”掉在地上,木柴滚到王干事脚边,像群挡路的小兽。“王干事,”他往叶紫苏身前站了站,蓝布褂子的影子把她整个罩住,“孩子们想学汉字,将来好去北京见毛主席,这没错吧?”他的手指在身后碰了碰叶紫苏的胳膊,像在说“别怕”。

王干事的皮靴往木柴上踹了踹,烟袋锅在嘴里转得像个陀螺。“秦山河,你少替她打掩护!”他往勒勒车的粉笔字上啐了口唾沫,“这要是被上面知道,咱知青点的评级都得黄!”军绿色挎包往肩上勒了勒,里面的批判材料露出个角,红标题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。

小巴特尔突然往王干事腿上撞了下,像只发怒的小公牛。“不许你说叶老师!”他的羊骨往对方皮靴上敲了敲,“额吉说,叶老师教的字能治病,比喇嘛的咒语还灵!”孩子们跟着起哄,捡来的羊粪蛋往王干事身上扔,像场下得正欢的冰雹。

秦山河往叶紫苏身后推了推,自己挡在前面,羊粪蛋砸在他背上“噗噗”响,像朵绽开的花。“王干事您消消气,”他往对方手里塞了根烟,是从牧民那换的莫合烟,呛得人直咳嗽,“孩子们不懂事,我让叶紫苏以后不教就是。”斧头被他悄悄踢到叶紫苏脚边,像给了她件武器。

叶紫苏的眼泪突然掉在车板上,砸在没被踩脏的“初”字上,晕开的粉笔灰像朵云。她想起楚红岭往她包里塞的铁皮青蛙,上弦后“呱呱”的响声,此刻在心里跳得正欢;想起严晓燕给的蜂花肥皂,说“洗干净手,教孩子写字才体面”;想起楚红军托人捎的红糖,“泡水喝,别让人看出你受了委屈”。

王干事的烟抽得只剩下烟屁股,往草地上一扔,火星在金箔似的草上滚了滚,灭了。“下不为例。”他的皮靴往知青点方向走,军绿色的背影晃悠悠的,像株被风吹歪的芨芨草,“再让我看见,直接报上去!”

秦山河往叶紫苏手里塞了块烤土豆,焦皮裂开的缝里冒出热气,“快趁热吃,刚才王干事来的时候,我特意多煨了个。”他的手指替她拂去脸上的粉笔灰,动作轻得像在掸掉雪花,“别往心里去,他就那样,见不得谁比他受待见。”

叶紫苏往孩子堆里瞟了瞟,小巴特尔正领着伙伴们捡粉笔头,把勒勒车板上的白灰拢成小堆,像在堆雪人。“其实……”她的声音比奶豆腐还软,“教他们认字,我心里踏实,像还在八号院,给红岭讲画本上的故事。”

秦山河往勒勒车旁的石头上坐了坐,让叶紫苏也靠着,两人的影子在车板上叠成块,像幅没干的画。“等秋收了,我去趟旗里,”他往她手里塞了片狼毒花,是早上在沙丘上摘的,红得像团火,“听说供销社进了新黑板,咱偷偷买块藏起来。”

夕阳把草原染成了胭脂色,叶紫苏往孩子们手里分着炒米,是秦山河用牛粪火炒的,香得能勾出馋虫。小巴特尔突然举着个布包跑过来,里面是块风干的羊肉,“额吉说,给叶老师补身子,她教我们认字太辛苦了。”布包上的绣花,是用叶紫苏给的红头绳绣的,歪歪扭扭的像朵兰草。

回到知青点时,叶紫苏往秦山河包里塞了个布人,是用羊毛毡缝的,穿着小蒙古袍,背后绣着个“叶”字,是她照着粉笔字描的,“给你个伴,夜里看书不孤单。”毡布上的羊膻味混着她的皂角香,像把揉碎的草原风。

秦山河的手在布人脸上捏了捏,突然往她包里塞了本《草原识字课本》,是他托老牧民找的,封面上的蒙汉对照字,像串搭在两个世界间的桥,“以后教这个,王干事挑不出错。”书页里夹着片枫叶,是从北京带来的,红得像楚红岭辫梢的头绳。

叶紫苏的手指在“草原”两个字上摩挲着,突然想起今早王干事踩碎的“人之初”。月光爬上蒙古包的毡顶时,她悄悄把半截粉笔藏进勒勒车的缝隙里,旁边塞着块奶豆腐,是小巴特尔硬给的,像在给明天的“人之初”留份念想。

许多年后,叶紫苏在整理旧物时,从蒙古袍的夹层里摸出块风干的羊肉,布包上的红头绳绣的兰草还能看出模样。她突然想起1969年夏至的草原,勒勒车板上的粉笔字,秦山河挡在她身前的背影,还有孩子们扔出的羊粪蛋——原来有些坚持,就像那没被踩碎的“初”字,就算成了灰,也能在心里发着芽,长成片遮风挡雨的草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