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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8章 冷战的草原

1969年大暑的日头把蒙古包顶晒得发烫,楚红军蹲在知青点的灶前,手里攥着块铜火镰,是从部队仓库领的,擦得能照见人影。他往炉膛里扔了块煤,火苗“腾”地窜起来,映着军绿色挎包上的红星,像颗烧红的钉子。煤块上的黑色纹路里,还嵌着点皇城根的黄土——罗素梅说“带着家乡的烟火气,到哪都暖”。

秦山河背着捆芨芨草从草场回来,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蓝布褂子,贴在背上像片冰凉的云。他往晾衣绳上搭草时,看见楚红军正往锅里倒清油,油花在热锅里“滋滋”响,香气漫开的瞬间,知青们的肚子都跟着叫了,像群饿狼。

“哪来的油?”秦山河的声音比草叶还干,往灶边凑了凑,锅里的葱花绿得发亮,是他昨天跟牧民换的,说“给叶紫苏补补”。他看见楚红军的军靴旁放着个铁皮桶,上面印着“军用罐头”,是部队特供的猪肉罐头,此刻正敞着口,油星子凝在桶壁上,像片没化的雪。

楚红军往锅里撒了把盐,粗粒的盐在油里跳得像群小蚂蚱。“我托人从旗里供销社换的。”他往叶紫苏手里塞了个白面馒头,是用军用粮票换的,“王桂香说紫苏姐胃不好,总吃青稞面扛不住。”军用水壶往灶台上放时“咚”的声,震得锅沿的油星溅出来,落在秦山河的布鞋上。

叶紫苏的馒头往秦山河手里推了推,“秦大哥你吃,我啃青稞饼就行。”她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晃了晃,楚红军的军绿色袖口沾着油星,秦山河的蓝布褂子肘部磨出了洞,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秋衣——是严晓燕用旧军装改的,针脚密得像蛛网。

秦山河往锅里添了把芨芨草,干柴遇火的“噼啪”声里,他听见楚红军正跟知青们说“以后每周改善一次伙食,我托人多弄点粮票”。晾衣绳上的蓝布衫被风吹得猎猎响,像面无声的旗,旗角扫过楚红军的军用水壶,壶身上的牙印在阳光下闪得像道疤——是小时候抢秦山河的麦芽糖时咬的。

“楚红军,”秦山河的声音突然沉了,像块浸了水的芨芨草,“大家的粮票都紧巴,你别总……”

“我这是为了知青点!”楚红军的勺子往锅沿上一磕,瓷片崩掉块,“总吃青稞面能有啥力气干活?到时候评不上先进,你负责?”他往秦山河脚边踢了踢铁皮桶,“有本事你也弄点好东西来,别光会背芨芨草!”

叶紫苏往两人中间站了站,手里的青稞饼被攥得发皱,像团拧巴的心。她想起临走时胡玉秀拉着她的手说“红军那孩子就是嘴硬,你多担待”;想起楚红岭往她包里塞的铁皮青蛙,说“我哥要是欺负秦大哥,你就让青蛙咬他”;想起傅和平偷偷塞的纸条,“楚红军抄家时砸坏的秦家砚台,他连夜粘了三天”。

灶膛里的火苗突然低了下去,楚红军的铜火镰在手里转得像个陀螺。“我爸留下的砚台,”他的声音比炉膛的余烬还冷,“是不是你藏起来了?”军靴往煤堆上踹了脚,黑灰腾起的雾里,他看见秦山河耳后的疤,是小时候替他打架被砖头砸的,至今还留着月牙形的印。

秦山河的手猛地攥紧芨芨草,草叶的锯齿割得手心发麻。“在煤棚的砖缝里。”他往叶紫苏身后退了退,避免看见楚红军发红的眼眶,“罗素梅说等你气消了,再……”

“别跟我提她!”楚红军的军绿色挎包“哐当”掉在地上,里面的批判材料散出来,最上面那张的红标题被油浸了,晕成片模糊的血,“我妈就是被你们这种人带坏的!总惦记那些四旧!”他的手往腰间摸了摸,蒙古刀的银鞘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——是秦山河送的,说“草原上防身用”。

知青们的筷子突然都停了,锅里的葱花在油里焦成了黑,像朵败落的花。叶紫苏往楚红军手里塞了碗青稞粥,粗瓷碗烫得他直哆嗦,“楚大哥,粥要凉了。”她往秦山河兜里塞了块烤土豆,是早上用牛粪火煨的,“你去草场看看,芨芨草够不够过冬。”

秦山河背着草筐往草场走时,听见身后传来楚红军摔碗的声音,粗瓷碎裂的脆响里,混着叶紫苏低低的劝说,像根浸了水的棉线。他往晾衣绳上瞟了瞟,楚红军的军绿色褂子正对着他的蓝布衫,风一吹就撞在一起,又被弹开,像对闹别扭的孩子。

日头爬到头顶时,楚红军往每个知青手里塞了块水果糖,是上海产的大白兔,糖纸在阳光下闪得像面小旗。“下午去割麦子,”他的声音比军靴踩在草上还硬,“谁偷懒别怪我不客气。”目光往草场的方向扫了扫,秦山河的蓝布背影缩成个小点,像株被风吹弯的芨芨草。

叶紫苏往楚红军手里塞了块补丁,是用蓝布头剪的,大小正好能补上他军裤膝盖的破洞。“我妈说,”她的声音比糖纸还薄,“你小时候总爱抢秦大哥的补丁,说‘他的针脚密’。”补丁上绣着朵兰草,是她学了三个月才绣成的,针脚歪歪扭扭的,像颗跳乱了的心。

楚红军的手指在补丁上摩挲着,突然往蒙古包后走,军靴踩在芨芨草上“沙沙”响。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,里面是半块红糖,是傅和平托人捎的,说“秦山河胃寒,让他泡水喝”。糖块上的牙印是楚红岭咬的,小姑娘说“这样秦大哥就知道咱都惦记他”,此刻却被他攥得发黏,像块化不开的委屈。

秦山河在草场的石头上坐了一下午,芨芨草在筐里堆成座小山。他往远处望时,看见楚红军正帮叶紫苏劈柴,军靴踩在木头上“咚咚”响,斧头扬起的弧度,和小时候在八号院帮他劈柴时一模一样。炊烟在蒙古包群上飘成条白丝带,把两个身影系在一起,又被风吹得松了。

黄昏时,秦山河往晾衣绳上搭草,楚红军的军绿色褂子被他不小心碰掉了。他弯腰去捡时,看见褂子肘部缝着块蓝布补丁,针脚密得像蛛网——是叶紫苏补的,和他蓝布褂子上的那块,用的是同块布头。

许多年后,秦山河在整理旧物时,从蓝布褂子的夹层里摸出块发硬的烤土豆,上面还留着牙印——是楚红军咬的。他突然想起1969年大暑的草原,灶台上的清油香,蒙古包里的摔碗声,还有晾衣绳上撞来撞去的蓝布衫与军绿褂,像两只互相啄咬又不肯飞远的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