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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9章 边境的风

1969年白露的风裹着沙粒,在呼伦贝尔草原的边境线上打旋,把巡逻队的红旗吹得猎猎响,像块渗了血的布。楚红军蹲在界碑旁,手里攥着根狼毫笔,是从牧民老巴特尔那换的,笔杆上的裂痕里还嵌着点墨渣——是罗素梅给他的,说“签字比打枪体面”。界碑上的“中国”二字被风沙磨得发亮,像颗钉在大地上的星。

秦山河背着步枪从帐篷里出来,枪托上的木纹被他摩挲得发亮,是楚红军昨天用蒙古刀帮他刻的,刻着“山河”两个字,刀锋的深浅里,藏着两人没说出口的和解。他的蓝布褂子外罩着件军大衣,是楚红军从部队仓库领的,说“边境的夜能冻掉耳朵”,衣摆的破洞被叶紫苏缝了朵兰草,针脚歪歪扭扭的,像颗悬着的心。

叶紫苏蹲在篝火旁,正往行军锅里撒青稞面,粗瓷碗沿的豁口硌得她指头疼,是楚红岭用的那只,小姑娘说“带着能想起家”。她的蓝布头巾沾着点火星,是刚才添柴时蹭的,辫梢的红头绳松了半截,垂在锅沿上,像条想偷喝面汤的小蛇。“水开了。”她的声音比面汤还淡,却往秦山河那边挪了挪,让篝火的热气多烘着他些。

“巡逻名单定了。”楚红军往篝火里扔了块干牛粪,火苗“腾”地窜起来,映着军绿色挎包上的红星,像颗烧红的钉子。他往叶紫苏手里塞了个烤土豆,是用篝火余烬煨的,焦皮裂开道缝,露出里面的黄瓤,“我跟秦山河都在,明天一早就出发。”军用水壶往地上放时“咚”的声,震得锅里的青稞面晃了晃,像片起了浪的海。

秦山河的步枪往地上顿了顿,枪托砸在冻土上“咚咚”响,像在八号院的青石板上走路。他往叶紫苏手里塞了块红糖,是从供销社换的,“王桂香说,紫苏姐体寒,泡水喝能暖身子。”他看见姑娘的手指在红糖上划着圈,涟漪里映着的篝火,像极了护城河滩上的野炊,那年楚红军偷了家里的二锅头,三人醉得抱着老槐树喊“要当英雄”。

叶紫苏的眼泪突然掉在红糖上,砸出个小坑,像颗化了的糖。她想起临走时胡玉秀偷偷塞的铜烟袋锅,老太太说“这东西能防身,比步枪管用”;想起罗素梅把《诗经》塞进秦山河包里,说“夜里睡不着就念念,像听家乡话”;想起楚红岭往她包里塞的铁皮青蛙,小姑娘说“秦大哥怕黑,你让青蛙给他唱个歌”。

帐篷外突然传来马蹄声,“嗒嗒”响得像敲在人心上。老巴特尔掀开门帘进来,羊皮袄上的雪粒在篝火旁化成水,像淌了满脸的泪。“夜里有动静。”他往楚红军手里塞了张羊皮地图,上面用蒙古文标着巡逻路线,“我跟你们一起去,这片草原,闭着眼都能走。”马鞭往地上抽了抽,响声在帐篷里荡开,像声没打响的枪。

楚红军的喉结动了动,从挎包里掏出个布包,里面是双棉手套,是罗素梅纳的,说“边境的风像刀子,戴着能护着点”。他往秦山河手里塞了把蒙古刀,鞘上的银饰磨得发亮,“我爸留下的,比你的步枪快。”刀鞘里还藏着张照片,是八号院的全家福,楚红岭在最中间,举着铁皮青蛙笑得露出豁牙。

秦山河的手指在照片上摩挲着,楚红岭的红头绳在相纸上闪得像团火。他想起十岁那年,三人在老槐树下埋的“宝藏”,楚红军的弹壳、叶紫苏的红头绳、他的半块红糖,如今大概正被北京的雨水泡着,像坛没开封的酒。“红岭说,等她长到能骑上布老虎,我就回去。”他的声音突然发紧,像被马缰绳勒住了。

叶紫苏往楚红军包里塞了个布人,是用蓝布头缝的,穿着小军装,背后绣着朵梅花,是她学罗素梅的样子绣的,“给你个护身符,比罗老师的那个新。”她的手指在布人脸上点了点,“你看这鼻子,跟你一样,有点塌。”

楚红军的脸腾地红了,像被篝火烤着了。他往马背上拴干粮时,军大衣掉在地上,露出里面的补丁,是叶紫苏补的,针脚密得像蛛网,“我得去检查装备,你跟秦山河……”话没说完就被叶紫苏打断,她往他手里塞了块肥皂,是上海产的“蜂花”,说“巡逻回来能洗干净,像在八号院的公用水龙头下洗过一样”。

秦山河往叶紫苏手里塞了块烤土豆,焦皮裂开的缝里冒出热气,“快趁热吃,明天我们走了,没人给你煨这个了。”他的手指替她拂去脸上的火星,动作轻得像在掸掉雪花,“别往心里去,老巴特尔说边境的狼多,但我们有枪。”

叶紫苏往篝火里添了块干牛粪,火苗映着帐篷的帆布,楚红军正往步枪上擦油,秦山河在检查子弹,两人的影子在布上晃得像两只准备捕猎的狼。“其实……”她的声音比奶豆腐还软,“我昨晚梦见红岭了,她说秦大哥你怕黑,让我给你唱个歌。”

秦山河往叶紫苏身边挪了挪,军大衣的袖子搭在她肩上,带着股羊膻味,却比任何香料都让人安心。“等巡逻回来,”他往她手里塞了片狼毒花,是早上在沙丘上摘的,红得像团火,“我教你骑马,像老巴特尔那样,能追上风。”

天快亮时,巡逻队的马蹄声在草原上响起,像支没谱的曲子。叶紫苏站在帐篷外,看着楚红军和秦山河的背影越来越远,军绿色和蓝布色在晨雾里融成块,像幅没干的画。她往篝火里扔了最后块干牛粪,火苗“噼啪”响着,像在替她数着日子,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,像块没染完的布。

许多年后,叶紫苏在整理旧物时,从蒙古袍的夹层里摸出个烤土豆,焦皮早就硬得像石头,里面的黄瓤却还能看出当年的模样。她突然想起1969年白露的草原,巡逻队的红旗,帐篷里的篝火,还有那两个越走越远的背影——原来有些牵挂,就像这埋在余烬里的土豆,就算凉透了,也能在心里焐出片滚烫的春。

而那张八号院的全家福,后来被秦山河一直带在身上,从边境巡逻到返城的火车,照片上楚红岭的红头绳在岁月里褪了色,却依然像团火,照亮了无数个寒冷的草原之夜。多年后楚红军在整理父亲遗物时,发现了那把蒙古刀,刀鞘里的照片背面,有行小字是叶紫苏写的:“等你们回来,我还给你们煨土豆。”边境的风年复一年吹过界碑,像在重复那句没说出口的惦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