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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4章 信笺传情

1969年大雪的风裹着雪沫子,在锡林郭勒草原的蒙古包顶上打旋,把孙丝蕊晾在勒勒车上的蓝布裤吹得鼓鼓囊囊,像只待产的母羊。她蹲在羊群旁,手里攥着根羊毛绳,正往小巴特尔的破毡靴上缠,绳结打得歪歪扭扭的,是跟牧民其其格学的,老人说“这样耐穿,比城里的机器活结实”。

毡包里的油灯忽明忽暗,映着桌角的牛皮纸信封,邮票上的“牧业学大寨”图案沾了点羊油,是刚才给母羊接生时蹭的。孙丝蕊往砚台里倒了点清水,磨墨的动作带着股皇城根的斯文,是严晓燕教她的,说“写信跟做人似的,得慢慢来”。狼毫笔在红格信纸上悬着,迟迟落不下去,像只犹豫的鸟。

“丝蕊姐,”小巴特尔举着块冻硬的奶豆腐跑进来,毡靴上的羊毛绳松了半截,在雪地上拖出道白痕,“其其格阿妈让你去喝奶茶,新挤的牛奶,甜得很。”他的羊皮袄里藏着只受伤的百灵鸟,是昨天在雪地里捡的,“你给晓燕姐写信不?让它替你捎句话。”

孙丝蕊往孩子手里塞了块水果糖,是傅和平托人从旗里供销社换的,玻璃糖纸在油灯下闪得像碎玻璃。“鸟儿要养伤呢,”她的手指在信纸上划了划,写下“晓燕姐亲启”五个字,笔锋带着点稚气,像刚学写字的楚红岭,“等它能飞了,就让它带着信回家。”

其其格掀开门帘进来,羊皮袄上的雪在油灯下化成水,顺着褶皱往下淌,像串没断线的泪。她往孙丝蕊手里塞了碗热奶茶,铜碗烫得能烙手,奶皮上漂着层黄油,“写家信呢?”老人往信纸上瞟了瞟,蒙古文“ᠰᠢᠶᠠᠷ”(丝蕊)被孙丝蕊写得像朵花,“我儿子在呼和浩特当兵,半年没信了。”

孙丝蕊的笔尖在“草原”两个字上顿了顿,突然想起八号院的公用水龙头,冬天总冻得结结实实,严晓燕总早起帮大家凿冰;想起煤棚里的劈柴,楚红军总抢着干重活,说“你们女娃细皮嫩肉的”;想起老槐树下的小马扎,胡玉秀总在那教她们纳鞋底,说“手上有活,心里就踏实”。

“晓燕姐,”她终于落笔,字迹在红格纸上跳得像群小蚂蚱,“这里的羊真多,像天上的星星。其其格阿妈教我挤牛奶,刚开始总溅一身,现在能挤满满一桶了。傅和平学会了套马,摔了八回,现在能在马背上打扑克了……”写到这突然停住,往火塘里添了块干牛粪,火苗“腾”地窜起来,映着信纸上的墨痕,像团跳动的火苗。

其其格往孙丝蕊手里塞了块风干肉,硬得能硌掉牙,“你们城里娃就是心细,”老人的汉话带着浓重的卷舌音,像含着颗石子,“我那口子活着时总说,字是心上长的草,写在纸上就活了。”她往墙角指了指,孙丝蕊带来的《毛主席语录》被用红布包着,放在最显眼的位置,“你教我们认字,比喇嘛念经还管用。”

孙丝蕊的眼泪突然掉在信纸上,晕开的墨痕把“想家”两个字糊成了团黑。她想起临走时严晓燕往她包里塞的针线包,是用工厂的边角料做的,说“草原上针脚活多,别让人看笑话”;想起王桂香偷偷塞的菜团子,“路上吃,比火车上的窝头瓷实”;想起楚红岭拽着她的衣角说“丝蕊姐,你要看好秦大哥和紫苏姐”。

雪停时,孙丝蕊把信折成个小方块,塞进牛皮纸信封,里面还夹了根百灵鸟的羽毛,是刚才从小巴特尔那要的,“让晓燕姐闻闻草原的味儿”。她往勒勒车上的邮包里放时,看见傅和平的信也在里面,信封上画着只歪歪扭扭的骆驼,是给家里报平安的。

与此同时,八号院的严晓燕正蹲在煤棚后,手里攥着孙丝蕊前个月寄来的信,信纸边缘被她摸得发毛,像片揉皱的叶子。王桂香坐在小马扎上纳鞋底,麻线穿过厚布的“嗤啦”声,比院外的风声还清晰,“又看呢?那丫头是不是说缺啥了?我这还有块红糖,你给她寄去。”

严晓燕往母亲手里塞了个热水袋,是用葡萄糖瓶子做的,里面灌着热水,“说其其格阿妈给她做了件羊皮袄,比咱家的棉袄暖和。”她往晾衣绳上瞟了瞟,孙丝蕊的花衬衫正晒在那里,领口沾着点墨汁,是临走前帮楚红岭写家信时蹭的,“厂里发了布票,我给她扯了块蓝布,做件新褂子。”

楚红岭抱着铁皮青蛙从东厢房跑出来,花棉袄的口袋里露出半截玻璃弹珠,是秦山河给的,“晓燕姐,你给丝蕊姐回信不?”小姑娘往严晓燕手里塞了颗糖,是傅和平托人捎的,“我画了只小羊,你帮我塞进信封里,告诉秦大哥我会放羊了。”

严晓燕往楚红岭头上摸了摸,小姑娘的头发软得像团棉絮,带着股皂角香。她从帆布包里翻出个笔记本,是工厂发的工作手册,背面写着给孙丝蕊的话:“草原风大,记得戴帽子”“其其格阿妈年纪大,多帮她干活”“傅和平脾气急,别跟他拌嘴”……每句都短得像根线头。

罗素梅端着盆浆糊从西厢房出来,蓝布头巾沾着点面粉,是早上给楚红岭蒸窝头时蹭的。她往严晓燕手里塞了张剪好的窗花,是只喜鹊登梅,“给丝蕊寄去,贴在蒙古包上,像家里一样热闹。”盆沿的浆糊还没干,沾着点红纸渣,像撒了把碎星。

严晓燕的信写到天黑才凑够两页,煤油灯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,忽明忽暗的像株在风里晃的草。她往信封里塞了双棉手套,是用工厂捡的边角料做的;塞了张楚红岭的画,小姑娘特意用蜡笔涂了颜色;还塞了片老槐树叶,是下午从树上摘的,说“让他们闻闻家的味儿”。

邮差来的那天,孙丝蕊正在给小羊羔喂奶,其其格突然举着个牛皮纸信封跑进来,羊皮袄上的雪沫子溅了她一脸,“城里来的信!”老人的手抖得厉害,把信封递过来时,邮票上的“北京”两个字在阳光下闪得像颗星。

孙丝蕊的手指在信封上摩挲着,严晓燕的字迹娟秀得像朵兰草,邮戳上的“皇城根”三个字,透着股煤棚的烟火气。她往火塘里添了块干牛粪,借着光读信,看到“红岭的铁皮青蛙还会跳”时,突然笑出了声,惊得百灵鸟在笼子里扑腾起来,像只急于飞回北京的鸟。

许多年后,孙丝蕊在整理旧物时,从樟木箱底翻出捆信笺,红格纸上的字迹早已泛黄,却依然能看出严晓燕的娟秀和自己的稚气。她突然想起1969年大雪的草原,其其格阿妈的热奶茶,火塘边的油灯,还有那只养伤的百灵鸟——原来有些情谊,就像这穿越风雪的信笺,就算隔了千山万水,也能在心里长成片草原,住着所有没说出口的惦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