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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5章 雪中背

1969年冬至的雪把呼伦贝尔草原压成张白毯,秦山河的蓝布褂子早被血浸透,在雪地里拖出道暗红的痕,像条没力气的蛇。楚红军的军绿色身影趴在他背上,伤口的血顺着军大衣往下滴,在秦山河的裤脚冻成冰碴,硬得能硌掉牙。“放我下来……”楚红军的声音裹在风雪里,碎成了片,“再走你也得冻僵……”

秦山河往嘴里塞了块冻硬的烤土豆,是叶紫苏早上塞给他的,说“这东西抗饿,揣在怀里能暖半天”。土豆皮在齿间刮得生疼,他却嚼得像块糖,“你当我是护城河滑冰时的傻小子?”脚步在雪地里陷得越来越深,每步都像踩在八号院的煤渣堆上,“那年你掉冰窟窿,我不也把你背回家了?”

楚红军的头往秦山河颈窝里蹭了蹭,胡茬扎得对方直缩脖子,像小时候抢他的麦芽糖时的模样。“那回是你推我下去的……”他往秦山河手里塞了块指南针,黄铜外壳早被体温焐热,指针在玻璃罩里颤巍巍的,指着医疗点的方向,“老巴特尔说过,顺着狼毒花丛走,准能找着人……”

风突然卷着雪粒扑过来,秦山河猛地侧身,用自己的背挡住风雪,像在煤棚后替楚红岭挡楚红军的火气。楚红军的军用水壶从腰间滑下来,在雪地里摔得“哐当”响,里面的烧酒洒出来,在雪地上洇出个圆斑,像朵没开的花。“那是老巴特尔给的……”楚红军的声音带着点急,像小时候被抢了弹珠似的。

秦山河弯腰捡起水壶,往怀里揣了揣,酒气混着血腥味漫开来,像团烈火烧在嗓子眼里。“等你好了再喝,”他往楚红军腿弯托了托,让对方趴得更稳些,“傅和平他三舅说,烧酒能消毒,比你那破绷带管用。”军大衣的下摆扫过雪地里的狼毒花丛,干枯的枝干勾住布角,像只不肯松手的手。

楚红军突然笑了,笑声在风雪里抖得像片落叶。“你还记得红岭偷藏的糖不?”他往秦山河耳边凑了凑,声音轻得像根线,“就在老槐树第三根枝桠……那年抄家,我把你的书稿塞那了……”血沫子从嘴角冒出来,在秦山河的衣领冻成暗红的冰,“罗阿姨说……说那是秦家的根……”

秦山河的脚步顿了顿,雪地里的狼毒花丛突然密起来,暗红的花苞在风雪里晃得像颗颗星。“我早知道了,”他的声音突然发紧,像被马缰绳勒住了,“去年回家探亲,我去看了,书稿用油布包着,好好的。”叶紫苏补的蓝布补丁在肩头磨得发亮,是她用楚红岭的红头绳缝的,说“这样你们就不会吵架了”。

楚红军的手往怀里掏了掏,摸出个铁皮盒,是楚红岭用的饼干盒,里面装着半块砚台碎片,边缘被他打磨得光滑。“这是……抄家时砸的那块……”他把碎片往秦山河手里塞,指尖的血在蓝布褂子上洇出朵花,“粘了仨月……还是缺角……”

秦山河的手指在碎片上摩挲着,砚台的冰凉混着血的温热,像块化不开的冰。“等回去找老巴特尔,”他往楚红军背上拍了拍,动作轻得像在掸掉雪花,“他说草原的胶能粘住石头,比你那破浆糊强。”雪地里突然出现串马蹄印,新鲜得像刚印上去,他的脚步猛地快了,像看见八号院的门。

医疗点的蒙古包在风雪里露出来时,像颗埋在雪里的白蘑菇。秦山河的腿突然软了,两人在雪地里滚成团,楚红军的伤口撞在石头上,疼得他直抽气,却死死攥着秦山河的手,像怕对方跑了似的。“你个傻子……”楚红军的眼泪混着血往下掉,在雪地上砸出个小坑,“我以前总跟你作对……”

秦山河往他脸上抹了把雪,冰得楚红军直咧嘴,像小时候往他脖子里塞冰碴的恶作剧。“你当我没跟你抢过红岭的糖?”他往楚红军手里塞了颗水果糖,是傅和平托人捎的,玻璃糖纸在雪光里闪得像碎玻璃,“那年在煤棚,你把我画的老虎撕了,我不也没跟你计较?”

蒙古包的毡帘被掀开,老巴特尔的羊皮袄像团火扑出来。“可算找着你们了……”老人往楚红军伤口撒草药时,秦山河突然看见对方军绿色袖口的补丁,是叶紫苏用三种颜色的线补的,像朵拼布花,和自己蓝布褂子上的那块,用的是同块布头。

楚红军的手在秦山河手背上拍了拍,像在八号院分糖时的默契。“等我好了……”他往对方手里塞了半截墨块,是爷爷留下的徽墨,“咱把砚台粘好……就放老槐树下……”军靴往雪地里蹭了蹭,把秦山河的布鞋往毡帘里推了推,像在替他暖脚。

雪停时,医疗点的油灯映着两张年轻的脸,楚红军的伤口缠着蓝布绷带,是叶紫苏给的,说“这布软和,不磨皮肤”。秦山河往火塘里添了块干牛粪,火苗“腾”地窜起来,把两人的影子投在毡布上,像幅没干的画,画里的两个小人肩并肩,像在老槐树下埋“宝藏”时的模样。

许多年后,秦山河在整理旧物时,从《八旗通志》里摸出块砚台碎片,边缘的胶痕在阳光下闪得像道疤。他突然想起1969年冬至的草原,楚红军冻红的鼻尖,雪地里的血痕,还有那半块没吃完的烤土豆——原来有些和解,就像这被粘好的砚台,就算留着疤,也能在岁月里磨出墨香,把两颗心写进同段故事里。

而那块粘好的砚台,后来真的被放在了八号院的老槐树下。楚红岭的女儿总爱趴在上面写字,说“这砚台会讲故事”。每当春天狼毒花开,秦山河和楚红军就坐在小马扎上,就着砚台磨墨,墨香混着槐花蜜漫开来,像在重复那年雪地里没说出口的话:有些羁绊,从来就没断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