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70年立春的风带着融雪的潮气,把呼伦贝尔草原的冻土吹得发软。秦山河蹲在山坳里,手指抚过块青灰色岩石,上面的刻痕被风沙磨得发亮,像串没干透的蒙古文。他的蓝布褂子沾着泥,是刚才爬坡时蹭的,兜里揣着半截铅笔,是叶紫苏从知青点黑板上敲下来的,在笔记本上画下的图案歪歪扭扭,像楚红岭初学写字的模样。
“秦山河!你又在这偷懒!”王干事的皮靴踩在融雪上“咯吱”响,军绿色身影在山坳口晃得像根扎眼的标杆。他往岩石上踢了脚,石屑溅在秦山河的笔记本上,“割草的任务还没完成,整天对着这些破石头瞎琢磨,想搞封建迷信?”
秦山河把笔记本往怀里塞了塞,封面上的蓝布是叶紫苏用楚红岭的花棉袄改的,说“这样就不怕雨淋了”。他往王干事手里塞了块烤土豆,是用牛粪火煨的,焦皮裂开道缝,“这不是迷信,老巴特尔说这是古代的字,比北京的门墩还老。”手指在岩石上的刻痕处敲了敲,像在八号院叩秦家门框的铜环。
王干事的烟袋锅往岩石上磕了磕,烟灰落在刻痕里,像撒了把碎星。“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!”他往秦山河的笔记本上扫了眼,上面画着的太阳图案被铅笔涂得发黑,“这些四旧就该砸了,省得你整天魂不守舍。”军用水壶往地上放时“咚”的声,震得融雪溅起来,打湿了秦山河的布鞋——是严晓燕用工厂的边角料做的,鞋底纳着“平安”二字。
秦山河的手猛地攥紧铅笔,笔杆的棱角硌得手心发麻。他想起十岁那年,在八号院的煤棚后发现块带花纹的砖,秦父说那是明清时的老物件,让他好好收着;想起抄家时楚红军把那砖往煤堆里塞,被人发现时说是自己藏的;想起临走前夜,秦父往他包里塞的《金石录》,蓝布封面上绣着朵兰草,是罗素梅的手艺。
叶紫苏提着竹篮从山坳那头走来,篮里的青稞饼冒着热气,粗瓷碗沿的豁口硌得她指头疼。“王干事,”她往对方手里塞了块饼,“秦大哥说这石头上的字能治病,小巴特尔的咳嗽就是对着石头念叨好的。”铁皮青蛙在篮底“呱呱”跳了两声,是楚红岭塞的,说“秦大哥研究这些时,让青蛙替你盯着人”。
王干事的饼往地上扔了,麦香混着泥土味漫开来,像团委屈的雾。“叶紫苏你也跟着胡闹!”他往岩石上踹了脚,更大的石屑溅起来,“再让我看见你们在这鬼混,直接报上去!”军绿色的身影转身时,皮靴蹭掉了块带刻痕的石片,像颗被遗弃的牙。
秦山河弯腰捡起石片,边缘的锋利处割破了手指,血珠滴在刻痕上,像给古老的符号点了睛。“别往心里去,”叶紫苏往他手指上缠布条,是用自己的蓝布头巾撕的,“老巴特尔说,这些刻痕是草原的记忆,丢不了。”她的指甲在石片上划了划,刻痕的深浅让她想起楚红岭用铅笔描红时的认真。
风里传来楚红军的吆喝声,他背着捆芨芨草从坡上下来,军绿色的身影在阳光下缩成个小黑点。“我就知道你在这!”他往秦山河手里塞了块红糖,是傅和平托供销社换的,“王干事去知青点告黑状了,说你不务正业。”蒙古刀在腰间晃了晃,鞘上的银饰磨得发亮——是秦山河送的,说“草原上防身用”。
秦山河把石片往楚红军手里塞了塞,对方的手指在刻痕上摩挲着,突然往山坳深处指了指:“老其其格说那边还有好多这样的石头,以前是喇嘛念经的地方。”他往叶紫苏的竹篮里瞟了瞟,青稞饼上的芝麻撒得不均匀,像楚红岭画的星星,“我帮你盯着王干事,你该干啥干啥。”
夜幕降临时,三人蹲在蒙古包的油灯下,秦山河的笔记本摊在毡毯上,上面的图案被叶紫苏用彩线描了色,像幅活过来的画。楚红军往火塘里添了块干牛粪,火苗“腾”地窜起来,映着石片上的刻痕,像群跳动的精灵。“这太阳图案,”楚红军的手指在上面点了点,“跟红岭画的一模一样。”
叶紫苏往石片上哈了口气,用袖口擦出块亮面,刻痕在油灯下清晰起来,像串没说出口的话。“老巴特尔说,这些刻痕里住着狼的魂,”她往秦山河手里塞了块奶豆腐,“吃了能壮胆,比王干事的狠话管用。”她的目光往两人之间晃了晃,楚红军正往秦山河的笔记本上添笔画,添的是朵兰草,像叶紫苏窗台上的那盆。
秦山河突然往笔记本里夹了片狼毒花,干枯的花瓣沾了点火星,脆得像楚红岭用的糖纸。“等开春,”他往石片上吹了吹,“咱请老巴特尔来看看,他准认识这些字。”手指在刻痕上的动作轻得像在八号院替楚红岭擦铅笔印,“我爹说,所有的记忆都藏在石头里,只要肯找,总能找着。”
许多年后,秦山河在整理旧物时,从《金石录》里摸出那块带刻痕的石片,边缘的锋利处早已被摩挲得光滑。他突然想起1970年立春的草原,王干事的怒斥,叶紫苏的布条,还有楚红军添画的兰草——原来有些坚守,就像这石上的刻痕,就算被风沙磨得再浅,也能在心里刻下深沟,把不该忘的都留住。
而那本画满图案的笔记本,后来被叶紫苏带回了八号院,藏在南房的炕洞里。楚红岭的女儿翻出来时,上面的刻痕图案已经褪色,却依然能看出太阳的形状。秦山河的孙子指着图案问:“这是啥?”老人笑着说:“是草原写给咱的信。”老槐树的影子落在笔记本上,像给古老的符号盖了个章,证明所有的记忆都有来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