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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9章 归心向故园

1973年白露的风卷着沙砾,在呼伦贝尔草原的石刻群间打着旋,卷起的碎石子“噼啪”打在楚红军的军绿大衣上,像小时候在八号院听的冰雹砸煤棚顶。他蹲在最大那块青灰色岩石旁,军靴碾过秦山河刚拓好的纹样,宣纸边缘的草屑被风掀起,纷纷扬扬飘向远处的勒勒车,像多年前在八号院煤棚后扬起的煤渣,迷得人睁不开眼。

楚红军往帆布包里塞了半截蒙古刀,鞘上的银饰被草原的风沙磨得发亮,折射出细碎的光。这刀是秦山河送的,那年他刚到草原,小伙子把刀往他手里一塞,粗声粗气地说“草原上防身用”,此刻刀鞘却硌得肋骨生疼,像块没化透的冰。他摸出块蓝布擦了擦刀身,布上绣的老槐树是罗素梅的手艺,边角处还留着楚红岭用红铅笔涂的颜色,如今被汗渍洇得发暗,像护城河里的水洼。

风突然掀起他的军绿挎包,露出里面的铁皮盒,锁扣上的铜锈磨得发亮,像老门墩上的包浆。里面装着粘好的砚台碎片,是他蹲在煤棚里用糨糊粘了又粘的,蓝布条缠得像道绷带。楚红军的手指在碎片上摩挲着,突然想起抄家那天,他举着砚台往地上砸时,秦山河红着眼扑过来的模样,像头被激怒的小兽。此刻石刻上的太阳图案被风吹得猎猎响,竟和砚台背面的纹路重合在一起,让他恍惚觉得,这草原的石头,原是从北京的门墩上掉下来的。

“楚大哥,这是老巴特尔给的风干肉。”孙丝蕊的羊皮袄沾着马粪,往他手里塞了块油布包,“其其格说,这东西顶饿,比你们北京的酱肘子经放。”铁皮青蛙在她兜里“呱呱”跳,是楚红岭从北京寄的,“红岭姐来信说,文工团要排新戏,让你回去时捎点狼毒花标本。”

楚红军的风干肉往岩石上搁了搁,油星渗进石刻的凹痕,像滴没擦净的墨。他想起十五岁那年,在护城河滩,叶紫苏把秦山河的书稿往他怀里塞,说“帮我藏着,别让红卫兵搜走”;想起抄家时他故意砸坏秦家的砚台,被人按住时梗着脖子说是自己藏的“四旧”;想起去年叶紫苏回京前,往他包里塞的《草原志》,蓝布封面上用红铅笔写着“守好秦大哥”,字迹被汗水洇得发花。

秦山河背着捆芨芨草从山坳走来,蓝布褂子的肘部补着叶紫苏绣的兰草,针脚密得能数清。“王干事说明天有卡车去旗里,”他往楚红军手里塞了块红糖,是托供销社换的,“你真要走?”狼毫笔在他指间转得像个陀螺,笔尖的墨汁滴在拓片上,晕出块深色的云。

楚红军的红糖往秦山河手里塞了塞,对方的指甲缝里还嵌着石屑。“傅老先生托人带话,说北京那边松动了,”他往军绿挎包里摸出个铁皮盒,里面是粘好的砚台碎片,“这你收着,上次我去旗里找老石匠看过,说能补得跟新的一样。”声音比草原的风还硬,却往秦山河手里塞了张楚红岭的演出单,“红岭在文工团挺好,就是总念叨你的《草原石刻考》。”

夜里的油灯下,其其格往楚红军包里塞了双毡靴,鞋帮绣着狼毒花,针脚歪歪扭扭却透着股执拗。“阿妈说,这鞋能在雪地里走五十里,”姑娘往他腕上套了个银镯子,是用傅和平换的银条打的,“等你再回草原,我教你套马,保证比秦大哥强。”银镯子碰在蒙古刀鞘上,响声像小时候在煤棚里踢翻的铁桶。

楚红军往其其格手里塞了个粗瓷碗,是从北京带来的,碗沿的豁口是楚红岭摔的,“这你留着,喝茶比你们的木碗烫嘴。”他往炕席下摸出个油纸包,里面是近半年的石刻拓片,“这些给秦大哥,我标了几处没拓完的,等他忙完了接着弄。”

装车时,秦山河往他包里塞了支狼毫笔,笔杆上刻着“守真”二字,是秦父的遗物。“傅老先生的信我看了,”他往楚红军肩上捶了捶,力道比往常重,“到了北京先去看叶紫苏,她妈要是好利索了,让她早点回来。”油灯芯爆出个火星,映着他耳尖的红,像小时候在煤棚里偷烧土豆时的模样。

楚红军的卡车往旗里开时,秦山河还站在土坯房门口,蓝布褂子在风里掀得像面旗。他突然从驾驶室探出头,往雪地里扔了块带刻痕的石片,是早上从山坳捡的,“这上面的太阳图案,跟你家砚台背面的一样!”车轮碾过石片的“咔嚓”声,像咬碎了颗没熟的枣。

卡车过了五道梁,楚红军才敢展开楚红岭的信。姑娘的字迹比以前娟秀,却在末尾画了只歪歪扭扭的老虎:“哥,晓燕姐说厂里的织布机换了新的,能织出带老槐树花纹的布。罗素梅奶奶总在煤棚念叨,说你该找个正经媳妇了。”信纸边角粘着片槐树叶,叶脉的纹路竟与石刻上的勒勒车轮莫名相似。

到了旗里转火车时,楚红军在邮局给北京拍了封电报。电报纸上的“归”字写得格外重,笔尖戳破了纸页,像小时候在煤棚墙上刻的记号。他往邮筒里塞电报时,看见个穿军绿大衣的姑娘在寄信,蓝布帕子绣的兰草晃得人眼晕——像极了叶紫苏当年的模样。

许多年后,楚红军在整理旧物时,从蒙古刀鞘里摸出片干枯的狼毒花。花瓣脆得一碰就碎,却依然能看出当年的艳红。他突然想起1973年白露的草原,油灯下的毡靴,岩石上的红糖,还有秦山河站在土坯房门口的身影——原来有些转身,不是因为怯懦,而是知道总得有人先回去,把路趟平了,再回头接剩下的人。

而那只铁皮盒里的砚台碎片,后来被秦山河带回北京,找老石匠补得严丝合缝。当《草原石刻考》出版时,秦山河特意在扉页印了张砚台的照片,旁边用小字注着:“楚红军补于1973年秋”。风从八号院的老槐树穿过,“沙沙”声里,像在重复楚红岭常说的那句话:“咱院的人,从来都是抱团儿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