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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0章 槐茂待新晴

1975年谷雨的雨丝斜斜织着,把皇城根八号院的老槐树洗得发亮,嫩绿的新叶上滚着水珠,风一吹就簌簌落下来,打在秦山河的蓝布褂子上。他蹲在树底下,手指抚过树干上新抽出的嫩芽,树皮的裂纹里还嵌着去年的雪粒,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——像他小时候在煤棚后埋的玻璃弹珠,总在不经意时露出点光,映得煤渣都发着亮。

楚红军粘好的砚台端正摆在青石桌上,碎成三块的裂痕被蓝布条仔细缠了,像给老物件系了道新腰带。傅和平从琉璃厂淘来的墨条在砚台里磨出细浪,研出的墨汁黑得发稠,映着飘落的槐花影子,像幅没干的水墨画。秦山河的狼毫笔往墨里蘸了蘸,笔尖的毛吸足了墨,突然在宣纸上点出个圆斑,像护城河里的水洼,也像草原石刻上的太阳纹。

树洞里露出半截红布条,是楚红岭去年系的,说"比庙里求的平安符灵"。此刻被雨水泡得发胀,倒像是老槐树在偷偷攥着什么心事。秦山河往树洞里塞了片刚拓的石刻纹样,宣纸很快被雨水洇透,石纹在湿纸上慢慢舒展开,竟和老槐树的年轮重合在一起,分不清哪是草原的石头,哪是北京的树。

“秦大哥,紫苏姐的药熬好了。”严晓燕的布鞋踩在青石板上咯吱响,手里的粗瓷碗冒着热气,药香混着槐花香漫过来,“王桂香说,这药得用护城河的水熬,比自来水管用。”蓝布褂子的袖口磨出了毛边,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秋衣,是用叶紫苏寄来的蓝布做的。

叶紫苏坐在小马扎上,手里攥着秦山河从草原带回的石刻拓片,宣纸边缘的草屑被雨水洇得发脆。她母亲的病好了大半,此刻正蹲在煤棚前择菜,菠菜是护城河滩挖的,说“比菜市场的嫩”。“晓燕姐,”叶紫苏往对方手里塞了块红糖,是楚红军托人从供销社换的,“红岭的信你看了吗?她说文工团要去上海演出,想让咱寄点老北京的酱菜。”

楚红军从西厢房走出来,军绿色身影在雨幕里像株白杨树。他往秦山河手里塞了份《参考消息》,边角处用红铅笔标着“考古新发现”,“傅老先生说,这上面的字看着眼熟,跟你拓的石刻像一个路子。”铁皮饼干盒往石桌上放时,里面的蒙古刀鞘撞在砚台上,发出的响声像颗没长齐的牙。

秦山河展开报纸的手顿了顿,目光落在“草原石刻研究获突破”几个字上。他想起十二岁那年,在煤棚后,父亲把《金石录》往他怀里塞,说“这些字比金子值钱”;想起抄家时楚红军把书稿往煤堆里埋,被人揪着领子时梗着脖子说是自己藏的“闲书”;想起老巴特尔在草原上说的话:“石头记的事,比人记的准。”

胡玉秀蹲在煤棚门口,铜烟袋锅在手里转得像个陀螺。“山河,”老太太往秦山河手里塞了个菜团子,玉米面掺着榆钱,“红岭托人捎来的马奶酒埋在煤堆里了,等你那书出版了,咱爷俩喝两盅。”烟灰落在楚红军的军绿大衣上,像撒了把碎星。

叶紫苏往拓片上盖了个章,是秦父留下的“守真”印,朱砂红得像草原的狼毒花。“其其格来信说,孙丝蕊在草原认了门亲,”她往秦山河手里塞了颗水果糖,玻璃糖纸在阳光下闪得像碎玻璃,“说等政策松了,就带牧民来北京看老槐树。”

楚红军突然往树上指了指,槐花簌簌落下来,像场香喷喷的雪。“我找人把院门的糊窗纸换成玻璃了,”他往叶紫苏手里塞了把钥匙,黄铜的钥匙环上挂着个小狼毒花,是用银条打的,“老其其格说,这花能辟邪,比你们北京的护身符管用。”

严晓燕的织布机在东厢房“咔嗒”响,新织的蓝布上印着槐树叶的纹路,是她照着老槐树的影子设计的。“厂里说,这布能做演出服,”她往秦山河手里塞了块样品,“红岭说要用来绣勒勒车,跟你拓的石刻配成一对。”

傍晚时,雨停了,夕阳把老槐树的影子拉得老长。秦山河往树洞里塞了张纸条,上面写着“《草原石刻考》定稿”,是用楚红军粘好的砚台研墨写的。叶紫苏往树洞里放了片狼毒花,楚红军放了块带刻痕的石片,严晓燕则放了片槐树叶——像小时候埋的“宝藏”,总在等待被发现的那天。

胡玉秀突然往石桌上放了个竹篮,里面的粽子还冒着热气,苇叶是护城河滩摘的,说“提前过端午,图个吉利”。老太太往每个人手里塞了个,糯米里掺的红枣是傅和平托人从河北捎的,“我梦见这树开花了,比往年都旺。”

秦山河咬了口粽子,枣泥的甜混着槐花香漫开来。他想起1971年在草原的那个芒种,叶紫苏往他手里塞的青稞饼,焦皮裂开的缝里露出野葱;想起楚红军把砚台碎片往岩石下藏时,蒙古刀鞘上的银饰闪得像碎玻璃;想起严晓燕在工厂里,用织布机织出的第一块带花纹的布,针脚密得能数清。

暮色漫进八号院时,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晃得像条河。秦山河的砚台里,墨汁还映着槐花的影子;叶紫苏的拓片上,草屑被晚风掀起,像群小蝴蝶;楚红军的蒙古刀鞘上,银饰在月光下闪得发亮;严晓燕的蓝布样品上,槐树叶的纹路正慢慢舒展开来。

许多年后,秦山河的孙子在老槐树下挖出个铁皮盒,里面的纸条已经泛黄,却依然能看清“守真”二字。叶紫苏的狼毒花早已干枯,却把花籽撒在了树底下,长出片小小的花丛。楚红军的石片被雨水冲刷得发亮,上面的太阳图案竟和新出土的文物一模一样。

而严晓燕织的蓝布,后来成了文工团演出服的专用布料。当楚红岭在上海舞台上拉响《草原的风》时,台下的观众看见她演出服上的槐树叶,突然有人喊:“这是北京的树!”风穿过剧场的窗户,把琴声送向远方,像在重复八号院老槐树下的那句老话:“日子长着呢,啥坎儿过不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