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76年初春的风裹着沙粒,刮得长安街旁的白杨树呜呜响。楚红军把军绿色挎包往腋下紧了紧,包里的工业券硌着肋骨——是厂里刚发的,能换两尺的确良。他拐进西四的胡同口时,卖油条的马铁蛋正用铁筷子翻炸得金黄的面坯,油星子溅在冻裂的水泥地上,瞬间凝成了冰花。
“来两根,现炸的!”马铁蛋的吆喝声混着风,楚红军刚摸出粮票,忽然瞥见街角有个熟悉的身影。那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,袖口磨出了毛边,手里拎着个油纸包,红糖的甜香顺着风飘过来,像根细针,轻轻刺了下他的鼻腔。
是傅和平。
两人的目光撞在一块儿,傅和平手里的油纸包猛地晃了晃,红糖的碎末从纸缝里漏出来,落在青石板上,像撒了把碎玛瑙。楚红军的喉结动了动,刚要开口,却见傅和平已经转身,肩膀绷得像块冻硬的木头。
“和平。”楚红军的声音被风吹得散了一半,他往前追了两步,军靴踩在冰碴上打滑。傅和平这才停下,慢慢转过身,眼窝深陷,颧骨上的冻疮裂了道红口子,倒让那双眼睛显得格外亮。
“楚哥。”傅和平的声音里裹着沙,他把油纸包往身后藏了藏,“给丝蕊买的,她总念叨想吃口甜的。”
楚红军的目光落在他磨出洞的袜子上,露出的脚踝冻得通红。1968年傅和平去草原插队前,楚红岭给他缝过双厚棉袜,针脚密得像蜘蛛网,现在想来,怕是早就磨烂了。
“马铁蛋,再来两根!”楚红军扬手喊着,把刚炸好的油条塞给傅和平一根,“趁热吃,填填肚子。”
傅和平没接,喉结滚了滚:“不了,丝蕊还等着呢。”
“让她等着。”楚红军把油条往他手里一塞,自己咬了半根,面香混着碱水味在嘴里散开,“你当我不知道?从草原来趟北京,路上得耗三天,早饿透了。”
两人靠在墙根下,谁都没再说话。风卷着油条的热气,在两人之间织出层薄薄的白雾。楚红军瞥见傅和平工装口袋里露出半截信封,边角卷得像朵蔫了的花,地址栏写着“内蒙古自治区锡林郭勒盟”,邮票盖着模糊的邮戳。
“山河……还好?”楚红军的牙咬在油条上,差点把碱面疙瘩咽下去。
傅和平嚼着油条的动作顿了顿,油纸包里的红糖香突然浓了些:“挺好的。就是草原上的马瘦,他天天往马厩跑,说‘马是咱的腿,得喂得壮实点’。”他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个用红绳系着的东西,“这是他让我带给叶老师的,说是去年秋天在山脚下捡的。”
是块狼毒花的根,被打磨得溜光,紫黑的纹路里浸着层油亮的光,像块被盘了多年的老玉。楚红军认得,秦山河小时候总在八号院的煤棚里磨石头,说要给叶紫苏刻个印章,后来这手艺竟用到了草原上。
“丝蕊来信说,”傅和平的声音压得很低,眼睛瞟着来往的行人,“那边的风硬,山河哥的咳嗽总不好,夜里常披着棉袄在帐篷外坐着,手里攥着这个。”他指了指狼毒花根,“我问他想啥,他说‘想八号院的老槐树,不知道抽新芽没’。”
楚红军的手指突然攥紧了,工业券的硬边硌得掌心生疼。他想起去年冬天,叶紫苏在煤棚里埋狼毒花时,楚红岭蹲在旁边说:“男人的心思,都藏在没用的物件里。”那时他还笑她们娘们儿气,此刻望着傅和平冻裂的手,忽然觉得喉咙发紧。
“这个你拿着。”楚红军从挎包里摸出两张工业券,往傅和平手里塞。券面上印着的齿轮图案已经磨淡,边缘却被他摸得发亮——这是他攒了半年的,原想给楚红岭换块的确良做新衬衫。
傅和平的手像被烫着似的缩回去:“楚哥,这使不得……”
“让你拿着就拿着!”楚红军的嗓门突然高了,引得马铁蛋往这边瞅,“给山河换点红糖,泡水喝。告诉他,别总想着院里的事,把自个儿照顾好,比啥都强。”他顿了顿,声音软下来,“就说……就说老槐树的枝子,我已经捆上草绳了,冻不着。”
傅和平的眼圈红了,他把工业券小心地折成方块,塞进贴胸口的口袋,那里还揣着孙丝蕊织的红绒线,隔着布能摸到温热的团。“楚哥,丝蕊让我问,叶老师的《红楼梦》……还在吗?”
楚红军往胡同深处瞥了眼,八号院的烟囱正冒着烟,罗素梅该在煤棚里熬粥了。“在,我上周还见紫苏翻呢,狼毒花压得平平整整的。”他想起叶紫苏总在书页里夹着秦山河的批注,说“字里有股劲儿,冻不死”。
风突然转了向,吹得油纸包哗啦啦响。傅和平把剩下的半根油条塞进嘴里,含糊地说:“我得走了,丝蕊还在车站等着。”他转身时,楚红军看见他工装后襟磨出了个洞,露出里面打补丁的秋衣,针脚歪歪扭扭,像孙丝蕊的手艺。
“告诉山河,”楚红军突然喊住他,“夏天要是能回来,我请他吃马铁蛋的油条,管够!”
傅和平没回头,只在街角挥了挥手,身影很快被风沙吞没。楚红军站在原地,手里还攥着半根油条,面香混着红糖的甜,在风里慢慢散开,像个没说完的念想。
马铁蛋凑过来,往他手里塞了根刚炸的油条:“楚干事,跟那人认识?瞅着面生。”
楚红军咬了口油条,没说话。油星子溅在军靴上,他用袖子擦了擦,忽然发现鞋跟处磨出了个洞,露出里面的毡垫——这是秦山河1965年送他的,说“穿这鞋站军姿稳当”,一晃竟快十年了。
往回走时,胡同里的墙根下坐着几个晒太阳的老头,正用马扎敲着地面聊天。楚红军听见有人说“今年的风邪性,怕是要出事”,他没接话,只是把军帽往低了压,遮住眼睛。
路过八号院的院门时,他看见楚红岭正往老槐树上捆草绳,冻红的手指缠着布条,是叶紫苏给她的,上面还留着绣坏的菱花纹。“哥,你去哪儿了?粥都快熬糊了!”楚红岭的声音裹着白气,飘过来暖融融的。
楚红军没说话,只是从口袋里摸出那半根油条,往她手里塞。阳光透过槐树枝,在草绳上投下碎金似的光,他忽然觉得,这春天的风,好像没那么冷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