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76年残春的风还带着冰碴子,刮在工厂仓库的铁皮屋顶上,发出“呜呜”的哀鸣。严晓燕拖着铁制货架往墙角挪,货架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响,惊起梁上几只灰扑扑的麻雀。仓库里弥漫着机油和铁锈的味道,墙角堆着半人高的麻袋,里面装着报废的零件,去年冬天结的冰棱还挂在麻袋角,像串透明的锥子。
“小严,把那箱‘旧书’挪到后院去,下午有车来拉。”保管员老李的声音从门口传来,他嘴里叼着根烟,军绿色的帽子歪戴在头上,“轻点搬,别把箱子磕破了,回头又得挨批。”
严晓燕应了声,蹲下身去解箱子上的铁丝。铁丝锈得厉害,她用牙齿咬了半天才拽开,箱盖掀开的瞬间,一股混合着霉味和油墨的气息扑面而来,呛得她打了个喷嚏。里面码着十几本泛黄的书,书脊大多已经断裂,有几本的封面上还留着黑墨写的“禁”字,笔画潦草却带着股狠劲。
她的手指在书堆上划过,突然停住了。最底下那本《唐诗选注》的封面虽然残破,边角却被磨得发亮,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。书脊上的烫金书名已经褪成了浅黄,但她还是一眼认出来——这是叶紫苏父亲的笔迹,当年叶老师在八号院教孩子们念书时,总带着这本蓝布封皮的书,说“唐诗里有风花雪月,也有硬骨头”。
严晓燕的心跳突然快了,她悄悄把书抽出来,塞进工装裤的口袋里。口袋里的月票硌着书脊,她摸了摸,书的厚度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,只是封面的蓝布已经泛白,像奶奶洗得发白的裹脚布。
中午吃饭时,严晓燕躲在机床后面啃馒头。车间里的轰鸣声震得耳膜发疼,对面的王师傅正用锉刀打磨零件,火星子溅在地上,瞬间熄灭。她从口袋里掏出那本《唐诗选注》,借着头顶灯泡的光翻开第一页,扉页上的字迹已经模糊,但“1957年冬赠紫苏”几个字还是能辨认出来,笔锋圆润,带着股书卷气,和叶老师当年在八号院写春联的字体一模一样。
书页间夹着片干枯的枫叶,叶尖已经发黑,但脉络依旧清晰。严晓燕想起1965年秋天,秦山河在老槐树下给叶紫苏摘枫叶,说“霜打过的叶子才红得透亮”,叶紫苏就是用这片叶子当书签,夹在这本《唐诗选注》里。后来那些人来八号院时,叶老师把书藏在了煤棚的夹层里,没想到还是没能保住。
“小严,发什么愣呢?”王师傅拍了拍她的肩膀,手里的机油蹭在了她的工装上,“是不是又想你那口子了?我说你也是,当初非跟他……”
“王师傅,我去趟厕所。”严晓燕猛地站起来,把书往机床下面塞,那里有个被零件挡住的缝隙,她昨天还在里面藏了半个窝头,防备夜里加班饿肚子。
她走到车间门口,冷风灌进领口,让她打了个寒颤。院墙上的广播正播放着高亢的歌曲,声音在空旷的院子里回荡,显得格外刺耳。她望着仓库的方向,老李正指挥着两个年轻人往三轮车上搬那箱旧书,箱子角磕在车帮上,发出沉闷的响,像敲在她的心上。
傍晚下班时,严晓燕故意磨蹭到最后。车间里的机器陆续停了,只剩下角落里的车床还在运转,是新来的学徒小张在练习。她走到自己的机床旁,蹲下身去摸那本《唐诗选注》,指尖刚碰到书皮,就听见小张的声音:“严师傅,您还不走啊?我听李师傅说明天要检查卫生,让把机床底下都打扫干净。”
严晓燕的心咯噔一下,她笑着站起来:“我这就走,刚想起有个零件没放好。”她假装整理工具箱,眼睛却瞟着机床下的缝隙,那里的书被零件挡得严严实实,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。
小张走后,车间里彻底安静了。严晓燕拉灭了大部分电灯,只留下头顶那盏离机床最近的。灯泡的钨丝发出“滋滋”的轻响,光线昏黄,刚好照亮机床下的那片区域。她把书拿出来,坐在机床的铁座上,借着车床运转的余光翻看起来。
书页已经脆得像饼干,她小心翼翼地翻动,生怕碰碎了。翻到“莫愁前路无知己,天下谁人不识君”那页时,她看见页边空白处有行小字,是叶紫苏的笔迹:“1966年冬,山河兄说此句应赠壮士,而非迁客。”字迹被泪水洇过,有些笔画模糊不清,但那份倔强却透过纸背传了过来。
严晓燕的眼圈突然红了,她想起1968年秦山河被带走的那天,叶紫苏就是拿着这本《唐诗选注》追在卡车后面,直到被红卫兵拦住。后来叶老师大病一场,临终前拉着她的手说:“书没了可以再印,人心里的诗没了,就真的什么都没了。”
车床的余光忽明忽暗,照在书页上,那些唐诗的字句仿佛活了过来。“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,使我不得开心颜”的墨迹里,她仿佛看见叶老师在八号院的槐树下摇头晃脑地吟诵;“出师未捷身先死,长使英雄泪满襟”的空白处,秦山河当年画的小像还在,一个歪歪扭扭的小人举着本书,旁边写着“紫苏阅”。
半夜回家时,胡同里的路灯大多已经坏掉,只有八号院门口那盏还亮着,光线昏黄,像只疲惫的眼睛。严晓燕走到院门口,看见楚红岭正坐在小马扎上纳鞋底,月光照在她的白发上,泛着层银光。
“回来了?”楚红岭抬头看了她一眼,手里的针线在布上穿梭,“灶上给你留了粥,热一热就能吃。”
严晓燕“嗯”了一声,往煤棚的方向走。煤棚里的煤堆还剩下小半,罗素梅白天劈的柴整齐地码在旁边,柴禾的缝隙里露出片狼毒花的叶子,是叶紫苏上次埋花时落下的。
她把《唐诗选注》藏在煤堆的夹层里,上面盖了几块无烟煤。煤的温度透过书页传过来,带着种踏实的暖。她想起叶老师说的“书要藏在接地气的地方,才能活得长久”,现在看来,这话果然没错。
走出煤棚时,楚红岭还在纳鞋底,针脚在月光下连成条线,像串看不见的珍珠。“刚才看见傅和平了,”楚红岭突然说,手里的线穿过布面,“他说山河在草原上挺好的,就是总念叨院里的老槐树。”
严晓燕的脚步顿了顿,望着老槐树黑黢黢的影子。树身上的草绳被风吹得摇晃,像件破旧的棉袄。“我今天在厂里看见本叶老师的书,”她轻声说,声音被风吹得散了一半,“藏起来了,等将来……等将来再给紫苏。”
楚红岭没说话,只是把手里的鞋底翻了个面,鞋底上绣着的半朵梅花在月光下若隐若现。“藏东西得选个稳妥的地方,”她的声音很轻,却带着股韧劲,“就像咱院的老槐树,看着蔫,根却扎得深,开春准能抽出新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