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76年初夏的蝉鸣刚起,就被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呛得发蔫,有气无力地贴在斑驳的墙面上。罗素梅拎着竹篮往病房走,蓝布帕子里的小米粥还冒着热气,乳白的雾霭裹着淡淡的米香,在走廊里漾开一小片温暖。这米是用护城河的井水熬的,王桂香凌晨天没亮就去担的水,说“这水软和,养人,比自来水熬出的粥甜”,砂锅在煤炉上炖了整整两个时辰,米油厚得能粘住勺子。
竹篮把手缠着楚红岭寄来的彩绳,红的、绿的、蓝的拧在一起,像条小小的彩虹。姑娘在信里特意嘱咐:“这颜色亮堂,妈看见准能多吃两口。”绳结处还坠着个小铃铛,是楚红岭文工团演出服上的,走路时“叮当”响,像草原上的勒勒车铃铛。竹篮底层藏着个油纸包,里面是胡玉秀蒸的菜团子,玉米面掺着榆钱,老太太说“宫晚秋就爱吃这口,比白面馒头对胃口”。走廊里的风从窗户缝钻进来,掀动了罗素梅的蓝布褂子,衣角扫过竹篮,带起的米香混着彩绳的肥皂味,像把八号院的烟火气,悄悄搬进了这满是药味的地方。
“罗婶儿。”守在门口的楚红岭往旁边挪了挪,军绿色演出服的袖口磨出毛边,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秋衣,是罗素梅用楚红军的旧军装改的。她往罗素梅手里塞了块薄荷糖,上海产的,比供销社卖的糙糖凉丝丝的,“刚护士来说,妈夜里又咳嗽了,总念叨我哥。”
罗素梅的小米粥往床头柜放时,搪瓷碗沿撞在药瓶上,发出的脆响像小时候在煤棚里踢翻的铁桶。宫晚秋躺在病床上,颧骨陷得厉害,却一把攥住她的手,指节上的老年斑像干涸的河床。“他罗婶,”老太太的声音比棉絮还轻,“红军这孩子……心野但重情义。”话没说完就咳起来,帕子捂在嘴上,染出点刺目的红。
罗素梅往她后背拍了拍,掌心触到的脊椎像串没串好的算盘珠。她想起1958年楚红军刚上学,把“楚”字写成“林”,宫晚秋没打没骂,只是往他手心画了个“疋”,说“这是咱楚家的根”;想起抄家时楚母把楚红岭的小提琴往煤堆里塞,被人发现时说是自己藏的“四旧”;想起去年楚红军从草原回来,往他妈枕头底下塞的狼毒花标本,说“老巴特尔说这花能治咳嗽”。
目光落在窗台上的仙人掌时,罗素梅的手指顿了顿。陶盆裂了道缝,是楚红军十岁那年在煤棚后摔的,当时他哭得直打嗝,说“这刺比老槐树的枝子凶”。如今仙人掌却从裂缝里钻出簇新绿,尖刺上还挂着片干花瓣——是楚红岭去年演出时戴的绢花,蔫了也舍不得扔。
“这孽障,”宫晚秋顺着她的目光望去,嘴角扯出点笑,“在草原寄信回来,总问仙人掌浇水了没,比问我吃饭没还勤。”床头柜的铁皮盒突然“咔嗒”响,是楚红军从草原捎的蒙古刀鞘碰在药瓶上,里面装着他粘好的砚台碎片,“他说等我好了,就用这砚台练字,比琉璃厂买的新的还金贵。”
楚红岭往罗素梅手里塞了个粗瓷碗,里面盛着半块红糖,是托供销社换的。“罗婶儿您尝尝,”她往仙人掌旁边摆了个铁皮青蛙,上弦后“呱呱”跳,“这是孙丝蕊从草原寄的,说听着能开胃。”姑娘的指甲在糖块上划了划,像在数上面的纹路,“我哥说,等妈出院了,就把煤棚的糊窗纸换成玻璃,让仙人掌能晒着太阳。”
罗素梅往楚母手里塞了个热水袋,是用葡萄糖瓶子做的,里面灌着热水。“红军托傅老先生找了个老中医,”她往药包里摸出包草药,纸包上的字迹是秦山河写的,“说这药比西药温和,熬的时候搁两颗红枣,是护城河滩摘的。”铜烟袋锅在手里转得像个陀螺,烟灰落在楚红岭的演出服上,像撒了把碎星。
宫晚秋突然往罗素梅怀里塞了个布包,里面是楚红军的胎发,用红绳系着像截细麻绳。“他罗婶,”老太太的眼泪落在布包上,洇出个深色的圆,“红军要是跟你说啥出格的话,你多担待……他打小就认死理,跟他爹一个样。”
走廊里的广播突然响了,“东方红”的旋律混着蝉鸣漫进来。楚红岭往窗外指了指,老槐树枝桠探进病房,叶子绿得发亮。“妈您看,”她往仙人掌上浇了点水,水珠顺着裂缝往下淌,“这花跟我哥似的,在石头缝里都能长。”
罗素梅离开时,楚红岭往她竹篮里塞了包风干肉,是其其格托人捎的,“说让罗婶儿给秦大哥尝尝,比北京的酱肘子经放。”姑娘往她手里塞了张楚红军的照片,背景是草原的石刻群,小伙子站在最大那块岩石前,蓝布褂子的肘部补着叶紫苏绣的兰草,“我哥说,这石刻上的太阳图案,跟咱家砚台背面的一样,都是老天爷画的。”
走到医院门口时,罗素梅突然回头望了眼病房窗,仙人掌的新刺在阳光下闪得像碎玻璃。她想起1966年楚红军把秦山河的书稿往煤堆里埋,被人发现时说是自己藏的;想起去年他从草原带回的狼毒花,干枯的花瓣脆得一碰就碎,却被宫晚秋夹在《毛主席语录》里;想起老槐树下埋的“宝藏”——楚红军用红铅笔写的“平安”二字,现在该被树根缠得更紧了吧。
竹篮里的小米粥还温着,罗素梅的脚步不由得加快了些。她得赶紧回八号院,把楚母的话告诉楚红军——那孩子总说仙人掌不懂情义,却不知最烈的刺上,往往裹着最软的温。就像这老院里的人,吵了一辈子,怨了一辈子,却在对方最难的时候,把心掏出来焐着,比任何灵丹妙药都管用。
路过公用水龙头时,罗素梅看见秦山河蹲在那里洗砚台,楚红军站在旁边递抹布,两人的影子在水洼里交叠,像小时候在煤棚墙上画的双生花。她突然笑了,脚步轻快地往家走,竹篮里的蒙古刀鞘“叮当”响,像在数着日子,等那个长满新刺的仙人掌,迎着阳光开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