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76年盛夏的日头把呼伦贝尔草原晒得滚烫,空气里飘着马粪与干草混合的气息,蒸腾得像八号院煤棚里闷着的热气。秦山河蹲在知青点的马厩前,鬃毛刷在枣红马油亮的脖颈上反复摩挲,马毛混着草屑粘在他的蓝布褂子上,肘部那块叶紫苏绣的兰草补子被蹭得发灰,针脚里嵌着的沙砾像小时候在煤棚后蹭的煤渣,洗了三回都没掉。枣红马突然打了个响鼻,喷出的热气落在他手背上,痒得他想起楚红岭十岁那年,在护城河滩用柳枝抽他胳膊,说"这马比你还犟"。
青石碾子被晒得发烫,楚红军粘好的砚台端正摆在上面,裂纹处缠着的蓝布条被风吹得猎猎响,像面微型的旗。砚台旁边压着几张石刻拓片,宣纸边缘被热风掀得卷了边,露出叶紫苏用楚红岭寄来的蓝布绣的兰草——那姑娘总说"这布比北京的洋布结实",针脚密得能数清,连老巴特尔都夸"比蒙古袍上的云纹还细"。拓片上的太阳图案被晒得发脆,秦山河伸手去压时,指尖触到块凸起的石屑,像摸到了去年楚红岭寄来的明信片边角,上面画的布老虎尾巴总翘得老高。
马厩横梁上挂着楚红军的军绿挎包,里面的蒙古刀鞘偶尔撞在木头上,发出"叮当"声。秦山河往碾子上的搪瓷缸里倒了点马奶酒,是其其格昨天送来的,说"比你们北京的二锅头润嗓子"。酒液晃出点,打湿了拓片一角,晕开的墨痕像护城河里的水洼,也像他十五岁那年,在煤棚后给叶紫苏讲石刻纹样时,打翻的墨水在书稿上洇出的云。
远处传来勒勒车的吱呀声,秦山河抬头望见天边的云,像楚红岭演出服上的绢花被风吹散了。他突然发现,枣红马的鬃毛里缠着根红绳,是去年姑娘临走时系的,说"比庙里求的平安符灵"。此刻红绳在阳光下闪着光,竟和拓片上的太阳纹重叠在一起,让他恍惚觉得,这草原的风里,藏着八号院老槐树的影子,正摇摇晃晃地,把牵挂送向远方。
“山哥。”
清脆的女声混着马蹄声从远处传来,秦山河的鬃毛刷突然脱手,落在马粪堆里。枣红马受惊般扬了扬头,尾巴“啪”地扫过他的脸,草屑钻进鼻孔里,痒得他直想打喷嚏。他转身时,看见楚红岭站在勒勒车旁,军绿色演出服的领口别着朵绢花,红得像草原的狼毒花,是严晓燕从北京寄的,说“上台时戴,比真花经折腾”。
楚红岭的小提琴盒往马车上放时,锁扣撞在车辕上,发出的响声像颗没长齐的牙。她望着秦山河鼻尖沾的草屑,突然想起十岁那年,在八号院的公用水龙头旁,他给她演示拓印门墩花纹,墨汁蹭得满脸都是,说“这样才像搞考古的”;想起抄家时他死死抱着书稿,被红卫兵推搡时撞在门墩上,额头渗的血滴在她的琴盒上,像朵突然绽开的花;想起临走前夜,胡玉秀往她包里塞的水果糖,玻璃糖纸在月光下闪得像碎玻璃,老太太说“见了他,把糖给他,比说啥都强”。
秦山河的手在衣襟上蹭了又蹭,才敢接过她递来的牛皮纸包。里面是严晓燕织的新布,上面印着老槐树的纹路,“晓燕姐说,这布能做件对襟褂子,比你身上这件补丁的强”。还有本《草原民歌选》,扉页上用红铅笔写着“红岭演奏专用”,字迹比以前娟秀,却在“岭”字上多描了两笔,像颗没忍住的泪。
枣红马突然打了个响鼻,喷出的热气落在楚红岭的演出服上,惊得她往秦山河身后躲。这亲昵的动作让两人都愣了愣,草屑从秦山河的发间掉下来,落在她的辫梢上,像撒了把碎星。“这马比护城河边的毛驴还凶。”楚红岭的声音比马奶酒还软,却伸手摘去他肩头的草梗,指尖触到的补丁是叶紫苏绣的兰草,针脚里还藏着“平安”二字。
马厩的横梁上挂着楚红军的军绿挎包,里面露出半截蒙古刀,鞘上的银饰磨得发亮。秦山河往楚红岭手里塞了块红糖,是傅和平托人从供销社换的,“老巴特尔说,这糖泡水喝,比奶茶甜”。他往石碾子上的拓片指了指,“你看这石刻上的太阳纹,跟你小提琴上的装饰一模一样”。
楚红岭的小提琴往马背上架了架,弓弦拉动时,《草原的风》的旋律漫过草原,像条流动的河。秦山河突然发现,她琴盒垫下的信纸上,印着他寄去的照片——他站在石刻前,蓝布褂子的肘部补着兰草,照片边角还粘着片狼毒花,是其其格去年塞进去的。
文工团的卡车在远处鸣笛时,楚红岭往他怀里塞了个铁皮青蛙,上弦后“呱呱”跳,“这是孙丝蕊给的,说想我了就拧上弦,比写信快”。她往马鬃上系了根红绳,是用演出服上的绢花拆的,“老其其格说,这绳能保平安,比庙里求的护身符灵”。
秦山河望着卡车扬起的烟尘,手里的牛皮纸包还留着她的温度。他突然发现,楚红岭的《草原民歌选》里夹着片槐树叶,叶脉的纹路竟与石刻上的勒勒车轮莫名相似。枣红马蹭着他的胳膊,像是在提醒什么,他抬头看见马厩的墙上,楚红岭用红铅笔写的“等我回来”,字迹被风吹得有些模糊,却依然透着股执拗。
许多年后,秦山河在整理旧物时,从《草原石刻考》里翻出那根红绳。它早已褪色,却依然能看出当年的艳红。他突然想起1976年盛夏的马厩,草屑纷飞中两人的笑声,枣红马的响鼻,还有那把落满草屑的鬃毛刷——原来有些等待,就像这草原的风,看似无影无踪,却总能把最牵挂的人,吹到身边。
而那把小提琴,楚红岭后来一直带在身边。每次演奏《草原的风》时,她总会想起那个马厩的午后,秦山河鼻尖的草屑,枣红马的响鼻,还有那句没说出口的“我想你了”。风从琴弦上流过,像在重复老槐树下的老话:“该来的总会来,就像春草盼着雨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