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河沿的雪刚过脚踝,踩上去咯吱作响,像咬碎了冻硬的糖块。严晓燕蹬着二八大杠自行车往车站去,车胎碾过结冰的路面,偶尔有冰碴卡进车链,发出“咔啦”的轻响,惊得墙根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起,抖落的雪沫子落在她的蓝布头巾上。车把上绑着的新褥子鼓鼓囊囊,还带着棉花的暖气,是她昨儿夜里就着煤炉的微光赶制的——拆了两件楚红岭穿旧的棉袄,把里面的棉絮重新弹松,又掺了半斤新棉花,絮得比供销社卖的厚三分。
褥子的针脚走得密,一寸能数出七八个针脚,是她跟着胡玉秀学的“锁边绣”,边角特意缝了圈藏青布条,是用秦山河从草原寄来的蓝布剪的,看着比百货大楼卖的机缝褥子还周正。车把上的麻绳勒出深深的印子,她怕磨坏了布面,特意垫了块王桂香给的绒布,是从旧毛衣上拆的,摸着比棉花还软和。
严晓燕的棉鞋后跟沾着雪,每蹬一下,脚脖子就往里灌点凉风,倒让她想起十二岁那年,秦山河踩着冰碴往煤棚跑,棉鞋湿透了也不管,只为抢在楚红军前头看那本《金石录》。此刻车铃在雪雾里晃出清响,铜铃上的绿锈被她擦得发亮,像老门墩上的铜环。她往车筐里摸了摸,掏出个油纸包,里面是胡玉秀烤的红薯,焦皮裂开的缝里冒出白气,香味混着棉花的暖烘烘气息,漫得满车都是。
路过护城河滩时,自行车碾过块冻硬的土疙瘩,车把猛地晃了晃,褥子差点滑下来。严晓燕赶紧用胳膊肘夹住,手肘撞在车把的铁管上,疼得她龇牙咧嘴——这倒让她想起给褥子缝藏青布条时,针扎在指尖上,血珠滴在布上,像颗没长开的红豆。她当时没舍得扔,用糨糊粘了片槐树叶盖上,说“这样秦伯母用着,能闻见院里的味儿”。
风卷着雪扑在脸上,严晓燕眯起眼,看见远处车站的站牌在雪雾里若隐若现。车链又“咔啦”响了声,这次卡得紧,她跳下车时,棉裤膝盖处沾了层雪,像抹了层白霜。弯腰摆弄车链的当口,褥子上的藏青布条被风吹得猎猎响,倒像是在催她快些,好让那带着煤炉温度的棉絮,早些暖热远方归来的人。
“慢着点!”后座传来秦山河的声音,他扶着褥子的手紧了紧,“这褥子是给你娘带的?”
“给婶子的。”严晓燕脚下稍缓,车铃在雪雾里晃出清响,“我娘说老棉絮隔潮,比新棉花实在。你那屋炕头不是总返潮吗?”她侧过脸时,耳坠上的银圈沾了点雪,亮得像院里井绳上挂的冰棱。
自行车碾过结冰的水洼,秦山河下意识伸手扶了把严晓燕的腰,指尖刚碰到她棉袄的盘扣就收了回来。“去年借你家的煤铲,回头我让我爹打把新的送来。”他望着远处烟筒冒出的白气,声音闷在围巾里,“你娘的咳嗽好利索了?”
“早好了,前日还蹲煤棚里腌酸菜呢。”严晓燕笑的时候,车把晃了晃,“说起来,你这趟回来,院里该热闹些了。前儿楚红岭还来问,说你带没带草原的奶豆腐。”
车刚拐过南河沿的拐角,秦山河突然低喊“停”。严晓燕捏闸时,轮胎在雪地上擦出半尺长的白痕。他指着街边那家挂着“新知书店”木牌的铺子,玻璃上的冰花还没擦净,隐约能看见里面立着的书架。“我去瞅两眼,就五分钟。”
严晓燕支起车梯,看着他揣紧棉袄下摆往书店跑。檐角的雪落在她手背上,凉丝丝的,倒比车把上的铁闸暖和些。她忽然想起十年前,也是这样的雪天,秦山河蹲在煤棚后墙根,给她看他藏的《草原志》,书页里夹着片干硬的狼毒花。“等我回来,就带你去看真正的草原。”当时他鼻尖冻得通红,说话时哈出的白气落在纸页上,晕开一小片潮痕。
书店的门帘被掀开时,带出阵混杂着油墨的暖气。严晓燕望着秦山河的背影在书架间移动,他抬手够最高层的书时,棉袄后襟拽起的褶皱里,掉出片干枯的红叶——是她去年塞给他的,当时他还笑“这玩意儿当书签太脆”。她忽然伸手拧了拧车铃的螺丝,让那“叮铃”声比平时脆了些,像要把这声响揉进雪地里似的。
秦山河抱着两本书出来时,睫毛上沾着雪。“找着本《北方植物志》,”他献宝似的递过来,封面印着株狼毒花,“你看这图,跟咱院墙角那丛像不像?”
严晓燕没接,脚一蹬车把,车铃“叮铃铃”响得欢实:“再磨蹭,我娘的酸菜该冻成冰坨了。”风卷着雪扑在脸上,她听见秦山河在后座闷笑,怀里的书硌着她的后背,像块温温的烙铁。
路过公用水龙头时,撞见张婶拎着铅桶出来打水。“晓燕带对象回来啦?”张婶的嗓门亮得能穿透雪雾,秦山河的手猛地在她腰上攥了攥,严晓燕反手拍开他,车铃又响了一串:“张婶您别瞎喊,这是秦山河,刚从草原回来的。”
“哎哎,知道知道,”张婶眯眼笑,“就是总蹲煤棚里看书那小子吧?当年还偷拿我家的煤球烤土豆呢。”
秦山河的笑声从后座传过来,带着点闷:“婶,那回不是给您送了袋奶豆腐赔罪了吗?”
车铃又响了,这次是严晓燕故意按的。她看着车辙在雪地上画出的歪歪扭扭的线,忽然觉得这雪下得真好,把院里的煤堆、老槐树、甚至墙根那丛狼毒花的枯枝,都盖得软软的,像给过往的日子铺了层新棉絮。
快到院门口时,秦山河忽然说:“褥子缝得真厚实。”严晓燕“嗯”了声,听见他又补了句,“比草原的毡子暖。”车铃在这时又响了,穿过飘雪的胡同,惊飞了槐树上的几只麻雀,雪沫子簌簌落在两人肩头,倒像是谁在悄悄撒着糖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