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78年惊蛰的雷声刚滚过皇城根,楚家西厢房的窗台上,楚红岭去年养的仙人掌又抽出新芽,尖刺顶着层薄绒毛,像楚红军小时候在煤棚后捡的刺猬崽。叶紫苏蹲在樟木箱前,手指抚过楚母给的蓝布包袱,里面裹着她出嫁时穿的红棉袄,盘扣上的铜绿磨得发亮,像老门墩上的包浆。
“慢点收拾,”宫晚秋的竹椅往墙根挪了挪,藤条摩擦地面的声响混着窗外的鸽哨,“这樟木箱是红军他爹打的,说比松木的防蛀,你带回去给山河盛书稿正好。”老太太往叶紫苏手里塞了块薄荷糖,上海产的,比供销社的糙糖凉丝丝的,“那年你嫁过来,我就瞅着这箱子空着可惜。”
叶紫苏的包袱往箱底放时,碰着了个铁皮盒,锁扣上的铜锈蹭在棉袄上,留下道暗黄的痕。她想起1973年从草原回来,楚红军往她包里塞的蒙古刀,鞘上的银饰磨得发亮,说“草原上防身用”,此刻那刀就挂在门后,刀鞘的弧度正好能卡住这铁盒。
“这你拿着。”宫晚秋突然从褥子底下摸出串钥匙,黄铜的钥匙环上挂着个小布老虎,是楚红岭绣的,“红军那小子嘴硬,啥心思都藏着。”她往铁盒锁孔里捅钥匙时,手抖得像秋风里的槐树叶,“那年你要去草原,他跟我吵了三天,说要跟去当知青,我知道,他是怕你受欺负。”
铁皮盒打开的瞬间,樟木的香气混着点霉味漫出来。最上面是张泛黄的奖状,“楚红军同志”五个字被虫蛀了个角,露出底下压着的红领巾——是他加入少先队时戴的,边角处还留着叶紫苏用红墨水补的颜色。叶紫苏的手指在奖状上摩挲,突然想起十岁那年,楚红军举着这张奖状在煤棚后炫耀,说“比秦山河的三好学生证厉害”,结果两人在煤堆里滚成了黑炭团。
“这毛衣……”叶紫苏的声音突然发紧,指尖触到半织的毛线,藏青色的线团上还缠着根棒针,“是您织的?”针脚歪歪扭扭的,像楚红军小时候写的字,领口处特意收了道松紧,是她教宫晚秋的织法,说“这样风灌不进去,比直筒的暖和”。
宫晚秋的咳嗽声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。“那年听说你在草原冻着了,”老太太往炭火盆里添了块煤,火苗舔着铁盒的底,“红军就蹲在煤棚里给我念花样,说要织件厚的给你寄去。结果线还没够,他就接到调令去了边境。”她往叶紫苏手里塞了个粗瓷碗,里面盛着半块红糖,是托供销社换的,“这线是他用津贴买的,说比军供的毛线软和。”
叶紫苏的毛线往膝盖上搭时,掉出张纸条,是楚红军的字迹,歪歪扭扭写着“领口要三指宽”。她想起1966年抄家那天,楚红军举着砚台往地上砸,秦山河红着眼扑过来,两人在煤棚里扭打的模样,像两头被激怒的小兽;想起去年楚红军从边境寄信,说“老槐树的新枝够着煤棚顶了,比往年旺”,字里行间的褶皱里还嵌着片干花瓣,是狼毒花。
“他总说你手巧,”宫晚秋往叶紫苏的蓝布褂上拍了拍,“说你绣的兰草比百货大楼卖的花样活泛。”老太太往铁盒底层摸了摸,掏出个玻璃糖罐,里面的水果糖融了又凝,琥珀色的糖体里裹着片槐树叶——是楚红军藏的,说“等叶紫苏回来,咱分着吃”。
叶紫苏突然发现,毛衣的线头里缠着根红绳,是用楚红岭演出服上的绢花拆的。她往门后的蒙古刀指了指,“红军的刀还带着呢,”声音轻得像窗纸,“上次苏季雅来,说这刀鞘的弧度跟草原石刻的太阳纹一样,是老天爷画的。”
胡同里传来严晓燕的吆喝声,是在喊叶紫苏去看新织的布,上面印着老槐树的纹路。“晓燕这丫头,”宫晚秋笑的时候,眼角的皱纹里还嵌着去年的雪粒,“跟她娘一个样,热心肠。你俩搭伙织布,比机器织的有魂。”
叶紫苏把铁皮盒往樟木箱里放时,听见钥匙串上的布老虎“叮当”响。她往宫晚秋手里塞了个热水袋,是用葡萄糖瓶子做的,里面灌着热水,“这您留着,比铜炉轻便。”她想起楚红军临走前,往他妈枕头底下塞的狼毒花标本,说“老巴特尔说这花能治咳嗽”,此刻那标本就夹在铁皮盒的衬里上,花瓣的纹路竟和毛衣的针脚重合在一起。
搬箱子出门时,严晓燕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停在门墩旁,车把上绑着块新织的蓝布,上面印着狼毒花和槐树叶,缠缠绕绕像根绳。“傅老先生说,这布给山河包书稿正好,”她往叶紫苏手里塞了个菜团子,玉米面掺着榆钱,是护城河滩新摘的,“秦伯父在院里摆了酒,说要给你俩接风。”
叶紫苏的樟木箱往自行车后座绑时,铁皮盒在里面发出“咔啦”响。她望着楚家的门楣,突然发现去年糊的窗纸换成了玻璃,阳光透过玻璃照在门墩上,石狮子的影子正好能罩住这箱子——像楚红军当年在煤棚里,用身体护住她和书稿的模样,笨拙却扎实。
许多年后,秦山河在整理书稿时,从樟木箱底翻出这铁皮盒。孙辈举着半织的毛衣问:“这是没织完的袜子吗?”叶紫苏的孙女摇摇头,往老槐树的方向指了指,枝头的新绿正够着煤棚顶,“奶奶说,这是没说出口的牵挂,比护城河里的水还长。”而那把蒙古刀,后来被楚红军的儿子挂在书房,刀鞘的银饰在阳光下闪着光,像在重复当年那句没说出口的“我护着你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