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79年春节的风裹着松脂香,往皇城根八号院的门墩石缝里钻,带着点琉璃厂那边传来的松烟墨味,把石狮子鼻子上的绿锈都熏得柔和了些。风卷着碎雪打在门墩上,“簌簌”声里,秦山河站在老槐树下,棉鞋后跟沾着的雪在青砖地上化出小水洼,像1966年抄家时摔碎的砚台渗的墨。他手里的狼毫笔往楚红军补的砚台里蘸了蘸,墨汁在青石板上洇出个圆,边缘晕得毛毛糙糙,正好和当年砚台残片的弧度重合——那砚台是楚红军用蓝布条缠了又缠的,裂缝里还嵌着点煤渣,此刻磨出的墨竟比新砚台还黑亮。
他脚边堆着裁好的红宣纸,一沓沓码得齐整,纸角用青砖压着防风吹。这是严晓燕托琉璃厂的王师傅留的特厚宣纸,比供销社卖的糙纸厚三分,米黄色的纸面上还带着细细的竹纤维,叶紫苏早上摸了摸就说:“这纸经得住冻,比往年的绵纸扛风。”纸堆旁放着个搪瓷缸,里面的墨汁冒着热气,是叶紫苏用煤炉温的,“墨一冻就滞,温着写才顺溜”,缸沿的豁口蹭着秦山河的手背,像老熟人拍了拍他的胳膊。
老槐树的枝桠上还挂着去年的干槐叶,风一吹“哗哗”响,像在数着秦山河蘸墨的次数。他往砚台里倒墨时,动作比当年在草原拓石刻时轻了些,生怕震着楚红军补砚台的蓝布条——那布条是用叶紫苏的旧褂子拆的,上面还留着点兰草绣片的线头,在墨汁里浸得发乌,倒比新线更结实。不远处的公用水龙头滴答着水,冻成的冰棱在阳光下亮得刺眼,秦山河望着那冰棱突然笑了,想起小时候和楚红军在这儿抢着洗毛笔,墨汁把冰面染得花花绿绿,像幅没干透的春联。
胡同口传来严晓燕的吆喝声,她扛着捆松枝往煤棚走,松脂的香味更浓了:“秦大哥,傅老先生说松烟墨得配松枝火,写出来的字带松香!”秦山河往砚台里又添了点温水,狼毫笔搅出的墨涡里,映着老槐树的影子,像把撑开的伞,正护着这方砚台、这堆红纸,还有即将落在门楣上的新岁。
“横批再高一指,”叶紫苏举着春联往门楣上比,蓝布褂子的袖口沾着墨点,像护城河里漂着的槐花瓣,“别挡着门环上的铜狮子,傅老先生说那是镇宅的。”她往秦山河手里塞了块烤红薯,焦皮裂开的缝里冒出白气,“我娘说写春联前吃口甜的,笔锋里带暖。”
秦山河的笔在红纸上落下第一笔,“老”字的撇捺舒展得像草原的勒勒车辙。他想起1958年第一次在院里贴春联,父亲举着他的手教写“福”字,墨汁滴在新做的棉鞋上,母亲笑着说“这是墨香沾了福气”;想起1966年红卫兵扯掉春联时,叶紫苏悄悄藏起的半副残联,现在还夹在《大青山下》手稿里;想起胡玉秀总在煤棚门口念叨的:“门楣上有了红,日子就有了盼头,比煤炉还暖。”
“老树新枝抽嫩蕊,”秦山河的笔悬在第二联的“新”字上,墨滴在红纸上晕开个小点儿,像苏季雅羊角辫上的红绒球,“旧巢归燕筑新泥。”他往叶紫苏手里递了支小楷笔,“横批你来写,‘春回大地’,你的小楷比我秀气得法。”
叶紫苏的笔往纸上落时,手腕微微发颤,像当年在草原拓石刻时的谨慎。她想起1973年秦山河从边境寄信,说“草原的春天比北京来得晚,可草芽钻得猛”,信封上的字迹和此刻春联上的笔画重合在一起;想起抄家时两人蹲在煤棚后,用烧黑的煤块在墙上画春联,秦山河说“字在心里,比贴在门上结实”;想起宫晚秋教她的“写春联要含着笑,墨里才带喜”,此刻嘴角的弧度正好让笔尖写出的横画带着暖。
墨汁突然从笔尖滴下来,落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,像颗小小的黑痣。秦山河的拇指蹭过叶紫苏的指腹,那里还留着拓石刻的薄茧,比他喂马磨的茧子更细密;叶紫苏的指尖撞在他虎口的硬茧上,像触到了老槐树根的结节,带着点扎手的亲。两人同时往回撤手,红宣纸在风里晃了晃,“春回大地”四个字的最后一笔微微发颤,倒比笔直的更见筋骨。
“秦大哥这字比去年的有劲儿,”严晓燕的二八大杠往门墩旁一靠,车筐里的鞭炮串叮当作响,“比供销社卖的印刷联强百倍。”她往叶紫苏手里塞了块水果糖,玻璃糖纸在阳光下闪得晃眼,“我娘说这糖纸能当窗花,比红纸透亮,贴在玻璃窗上正好。”
苏季雅举着刚剪的窗花从胡同口跑进来,红纸剪的小老虎缺了只耳朵,是楚红岭帮着补的。“阿布,紫苏奶奶,”小姑娘的棉鞋踩在未干的墨点上,留下串小红脚印,“红岭阿姨说这老虎能吓跑年兽,比门墩上的石狮子厉害。”她往春联旁的墙缝里塞了片狼毒花干,“这是草原的花,也该沾沾福气。”
傅和平拄着拐杖在煤棚门口站了许久,棉帽檐上的雪化成水,顺着皱纹往下淌。“这联贴得周正,”老头往炉膛里添了块煤,火苗映着他眼里的光,“比1949年那会儿的还精神。”他往秦山河手里塞了个红纸包,里面是半块陈年的墨,“给明年备着,老墨写出来的字,比新墨有嚼头。”
暮色漫进八号院时,春联在灯笼的红光里泛着暖。秦山河往门楣上挂灯笼的动作,和叶紫苏调整春联的手势渐渐合拍,像当年在煤棚里一人扶纸一人拓印的默契。苏季雅突然指着两人手背上的墨痣笑:“像双胞胎!”风卷着她的声音撞在门墩上,惊飞了檐下的麻雀,翅尖扫过春联的边角,带起的红纸屑像撒了把碎糖。
许多年后,孙辈在整理旧物时,从《大青山下》手稿里翻出那半副残联。秦山河的孙子举着泛黄的红纸问:“这字上的煤渣是咋回事?”叶紫苏的孙女摇摇头,往老槐树的方向指了指,新抽的枝芽正够着门楣,“爷爷说,那年的墨里掺着雪,混着笑,比任何时候的都甜。”而那两颗手背上的墨痣,早被岁月磨淡了,却在每个贴春联的日子里,悄悄映着门楣上的红,像两个没说出口的约,守着煤棚的暖,也守着岁岁的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