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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1章 书稿换鞋钉

1981年立夏的风裹着油条香,往皇城根八号院的门墩石狮子嘴里钻。秦山河揣着《大青山下》的样书往胡同里走,牛皮纸书脊硌得肋骨生疼,像1970年在草原马厩藏的拓片——当时也是这样揣着,生怕被巡逻的撞见。胡同口新支的修鞋摊前,傅和平正举着钉锤往鞋底砸鞋钉,“叮当”声混着隔壁录音机里的邓丽君,像锅熬得正香的杂酱面。

“傅老先生?”秦山河的皮鞋碾过摊前的碎皮子,一股鞋油混着松脂的味漫过来,“这摊支得比煤棚还像样。”他往傅和平手里塞了本样书,扉页的题字还带着墨香,“给您的,比当年在煤棚里看的手抄本清楚。”

傅和平的钉锤顿在鞋跟上,老花镜滑到鼻尖,露出镜片后的红血丝。他的修鞋箱是用楚红军补的砚台木盒改的,锁扣上还缠着1966年的蓝布条,里面的鞋钉、胶水、小铁锉码得比秦山河的书稿还齐整。“攒点钱给季雅买钢琴,”老头往胡同深处指了指,苏季雅正蹲在老槐树下画跳房子,粉笔线歪歪扭扭的,“总不能让孩子跟着咱听煤棚里的收音机,那音质比破锣强不了多少。”

秦山河的手往中山装内袋里摸时,纸币的边缘刮过怀表链——是叶紫苏送的,说“比草原的日晷准”。他想起1973年傅和平在煤棚里给他补鞋,锥子尖扎破了手指,血珠滴在鞋底,像朵没开的狼毒花;想起抄家时老头把半块红糖塞进他嘴里,说“甜能压苦”;想起胡玉秀总说的“这院的人,骨头里都带着股搭伙过日子的热乎劲”。

“算我入的股。”秦山河把稿费分成两半,一半往傅和平的工具箱里塞,纸币的角勾住了盒里的鞋油,“等季雅弹上钢琴,我这书再版,扉页就写‘感谢傅和平先生的鞋钉’。”他往摊前的木牌上瞟了瞟,是严晓燕写的“傅记修鞋”,红漆字旁边还画了只歪脚的鞋,比供销社的招牌多了点人气。

傅和平的手在钱上按了按,像按住块烧红的烙铁。他往秦山河的皮鞋底瞅,后跟上的磨损比当年在草原穿的马靴还厉害,“我给您钉个铁掌,”锥子往鞋帮里扎时,力道比翻书还轻,“比军供的耐穿,能陪您走三个胡同。”他想起1968年秦山河从狱里出来,穿的那双鞋底都快磨透了,是他在煤棚后用马皮补的,针脚密得能数出个数。

录音机里的《甜蜜蜜》突然卡了壳,邓丽君的嗓音变成了“滋滋”的电流声。严晓燕拎着菜篮子从摊前过,蓝布帕子里的油条还冒着热气,“傅老先生这摊火得很,张桂芬家的三小子昨天来钉鞋,说比王府井的修鞋铺强”。她往秦山河手里塞了根油条,芝麻粒掉在样书上,像撒了把碎金子,“紫苏让我给您留的,说您见了傅老先生,准得聊到饭点”。

苏季雅的粉笔突然掉在修鞋箱上,小姑娘举着张画纸跑过来,上面用蜡笔画着架钢琴,琴键涂得红一块白一块的。“傅爷爷,阿布,”她的羊角辫蹭过傅和平的袖口,辫梢的狼毒花干簌簌掉渣,“这钢琴比红岭阿姨的小提琴大吧?”画纸背面还粘着片槐树叶,是从晾衣绳上捡的,叶紫苏说“夹在画里能防潮”。

秦山河往画纸上拍了拍,突然发现钢琴的琴腿画成了门墩石狮子的模样。他往傅和平的修鞋箱里添了把新鞋钉,是从琉璃厂买的,比老头用的粗三分,“这钉能钉住牛皮底,比铁掌还结实”。他想起小时候在煤棚后,傅和平用鞋钉给他做的弹弓,木头柄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“秦”字,现在那弹弓还在铁皮盒里躺着,和书稿的样书正好凑成一对。

暮色漫进胡同口时,邓丽君的歌声又响了起来。傅和平往秦山河的皮鞋上抹鞋油,黑亮的鞋面映出两人的影子,像1950年在煤棚里互相给对方画鬼脸的模样。秦山河突然发现,傅和平补鞋的锥子,和当年叶紫苏拓石刻的凿子竟是同一个磨法,都带着股不肯认输的韧劲儿。

“明儿我带紫苏来,”秦山河往老槐树的方向指了指,叶紫苏正往晾衣绳上搭蓝布衫,“她的布鞋后跟磨偏了,您给拾掇拾掇,比新的还跟脚。”他往修鞋摊上放了本样书,压在傅和平的老花镜旁,“给来修鞋的瞅瞅,咱院不光能钉鞋,还能出书,比琉璃厂的老铺子热闹”。

风卷着油条香掠过修鞋摊,傅和平的钉锤又响了起来,“叮当”声里,秦山河的样书在夕阳下泛着光。远处院墙上新喷的“拆”字红圈格外扎眼,像个没说出口的提醒,可此刻这修鞋摊的叮当、录音机里的甜歌、样书上的墨香混在一起,倒比任何承诺都让人踏实——就像老槐树的根,哪怕知道将来要挪窝,也先把眼下的春,扎得稳稳当当的。

许多年后,苏季雅的钢琴上总摆着本泛黄的《大青山下》,扉页的鞋钉印早被摩挲得发亮。她的学生指着那印子问:“老师,这是钢琴键的印吗?”苏季雅往胡同口的方向望了望,那里早已盖起了新楼,“不是,”她轻轻抚过那页纸,“是比钢琴键还贵重的东西,叫搭伙过日子的热乎气。”而那把修鞋锥子,被傅和平的孙子收在博物馆里,旁边摆着的,正是秦山河那本带着鞋油印的样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