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95年白露的风裹着国子监的墨香,往清华园的柏油路里钻。秦山河的二八大杠自行车碾过满地银杏叶,车铃在晨光里亮得脆生,比1966年他骑的那辆“永久牌”多了层岁月的钝。严晓燕坐在后座,帆布书包的带子勒着秦山河的腰,里面的《政治经济学》课本硌着他的脊梁,像块没焐热的青砖。
“秦大哥,您这车链子该上油了。”严晓燕的手指在车座的裂缝里抠,指甲缝里还嵌着纺织厂的棉絮,“比傅老先生的修鞋锤还响,在课堂上准能当个闹钟。”她往车筐里的搪瓷缸瞅,里面的豆浆晃出圈白晕,是胡同口张桂芬家新磨的,说“比牛奶抗饿,配油条正好”。
秦山河的脚往脚蹬上使了把劲,车把在晨光里划出道弧线。他想起1978年严晓燕在纺织厂门口等他,蓝布工装的袖口磨出了毛边,手里攥着张夜校录取通知书,说“我想认字,比别人少挨点骂”;想起1983年她带头搞承包,红漆刷子往墙上拍“敢为天下先”时,鞋跟沾着的棉絮掉在他书稿上,像朵倔强的花;想起叶紫苏总说的“晓燕这性子,是块被砂纸磨过的玉,越磨越亮”。
自行车拐过锣鼓巷时,严晓燕突然拽了拽他的衣角。“停一下。”她的声音压得像煤棚里的私语,往胡同深处的灰墙指——那里还留着片斑驳的白,是1966年红卫兵刷的标语,被岁月啃得只剩个“破”字的残边,墙根的砖缝里,长出丛野菊,黄得比她当年发的红围巾还扎眼。
“就是这儿。”严晓燕的布鞋踩在青石板上,鞋底的纹路里还嵌着1966年的煤渣。她往墙根的老槐树指,树干上的刀痕比傅和平的铁砧还密集,“那天他们把您的书稿往火堆里扔,我抢出来半本,现在还夹在我的笔记本里。”她突然笑了,眼角的细纹里盛着点晨光,“我现在信你写的‘苦难会开花’了。”
秦山河捏了捏车闸,“吱呀”一声,车铃被震得响了一下,清越的颤音裹着风漫开来,像1969年那个清晨——他从狱里出来,也是骑着自行车,车铃在空荡的胡同里响得格外脆,严晓燕就蹲在这墙根,往他怀里塞了个热馒头,蓝布帕子里还包着块补丁手绢,说“擦擦脸,别让街坊看见”。
“当年你说我是‘资本主义尾巴’,”秦山河往墙缝里的野菊指,“现在知道这尾巴能结出果子了?”他的语气里带着点打趣,手却往车筐里摸,掏出颗水果糖,玻璃糖纸映着两人的影子,“傅老先生说,苦水里泡过的糖,比蜜还甜。”
严晓燕的指尖剥开糖纸,糖块在舌尖化开时,突然想起1966年的冬夜,她往煤棚里钻,给秦山河送棉袄,发现他正就着月光写东西,冻裂的手指在纸上洇出个墨团,说“苦难这东西,熬过去了就是养分,能让花长得更旺”。当时她没懂,只往他手里塞了个烤红薯,焦皮裂开的缝里,冒出的白气模糊了他的稿纸。
“您那本《大青山下》,我翻得纸都酥了。”严晓燕往自行车后座走,帆布书包带在晨光里晃出道白痕,“第73页那段,说‘草原的草被野火烧过,来年长得更密’,我总在车间休息时看,比厂长的讲话提神。”她的声音突然低了,“就像我现在,能坐在清华园里,全靠当年那些烧不尽的根。”
秦山河的脚重新踩上脚蹬,车铃又响了一声,这次带着点暖。他往护城河的方向指,晨光里的水面泛着金波,“你看这河,冬天结着冰,春天照样淌,比任何道理都实在。”他想起1973年在草原,严晓燕寄来的信里夹着片槐树叶,说“胡同的树开始落叶了,草原的草该黄了吧”,现在那树叶早成了标本,压在他的《大青山下》里。
自行车驶进清华园时,晨读的学生从身边经过,书本的翻动声比纺织机的轰鸣温柔。严晓燕跳下车,帆布书包往肩上一甩,突然给秦山河鞠了一躬,蓝布衬衫的衣角扫过车座的裂缝:“秦大哥,谢谢您的车铃。”她没说谢什么,转身往教学楼走,晨光在她身后铺了条金路,像她当年发的红围巾,在岁月里越飘越亮。
秦山河望着她的背影,突然发现车筐里的搪瓷缸还冒着热气。他捏了捏车闸,车铃又响了一声,这次的颤音里,混着1966年的煤烟味、1983年的棉絮香、1995年的墨气,像串被时光串起来的珠子,在晨光里闪着温润的光。
许多年后,严晓燕的孙女在整理旧物时,从笔记本里翻出半本泛黄的书稿。“奶奶,这上面的火烧痕是咋回事?”小姑娘举着纸页问,上面还粘着片干枯的棉絮。严晓燕往窗外的老槐树指,秦山河的自行车就靠在树下,车铃在风里偶尔响一声,“这是苦难开的花,比任何奖状都金贵。”而那声车铃,仿佛还在时光里荡着,把煤棚的暖、墙根的菊、没说出口的谢,都酿成了岁月里的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