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99年末的风裹着干冷气,往中央民族大学的宿舍楼门里钻。秦山河的帆布包带磨出了毛边,蹭过苏季雅的行李箱拉杆,发出细碎的响,像1955年在八号院煤棚里,铁锹铲过煤渣的动静。他往宿舍楼下的老槐树瞅,枝桠上还留着几片枯叶,颤巍巍的模样和苏季雅刚扎的羊角辫一个倔强,“丫头,这树比咱院的老槐树矮半截,却也能挡挡西晒。”
苏季雅的红绒球在帆布包上蹭了蹭,露出里面的蒙古语词典——是秦山河用牛皮纸包的书皮,边角贴了层修鞋的皮子,傅和平说“这皮耐磨,比任何书套都经造”。“阿布,你看宿管阿姨的花,”她往门廊的花盆指,仙人掌的刺上挂着个小牌,写着“勿动”,字迹的撇捺带着点兰草的韧,像叶紫苏拓片里的纹路,“比红岭奶奶养的狼毒花温和。”
秦山河往帆布包里掏搪瓷缸,缸沿的黑垢还留着槐花茶的香——今早严晓燕给装的,说“大学的水不如院里的井水甜,泡点老家的花”。他突然想起1970年送楚红岭去草原,也是这样站在站台,她的小提琴盒往他怀里撞,说“哥,等我回来给你拉新曲子”,当时军大衣的口袋里,也揣着这样一缸槐花茶,被体温焐得温热。
“被褥都是按你说的晒过三天,”秦山河的指尖在帆布包的补丁上划,是用楚红岭寄来的狼毒花布补的,针脚歪歪扭扭却格外结实,“傅爷爷非往被角缝了块红布,说‘辟邪,比任何平安符都管用’。”他往宿舍楼道里望,新生们的笑声漫下来,混着远处的广播声,像1966年以前,八号院孩子们在门墩上嬉闹的喧哗,热闹里裹着点让人眼眶发潮的暖。
苏季雅突然往他怀里扑,红绒球撞在他的中山装第二颗纽扣上。那纽扣是楚红军给换的,铜质的,比原来的塑料扣沉得多,“哥,这扣子得结实点,省得总掉”。她的声音闷在布料里,带着点哭腔的颤,“阿布,我知道我亲爸的事了。”
秦山河的手顿在半空,帆布包“啪”地落在地上,露出里面的蒙古刀——是他给苏季雅削铅笔用的,刀柄缠着红绳,和1958年给楚红岭削木剑的那把一个样式。他想起三个月前在煤棚,傅和平举着修鞋锥子,往木箱的锁眼里灌机油,说“丫头大了,该知道的总得知道”,当时严晓燕在旁边纳鞋底,线轴转得飞快,像在赶着缝补什么。
“那年你亲爸在草原值勤,”秦山河的指尖在苏季雅的羊角辫上轻轻揉,和当年摸楚红岭的头一个轻重,“暴风雪把马群吹散了,他追出去三天三夜,最后……”话没说完,被苏季雅的胳膊勒得一紧,红绒球的线头缠在他的袖口,像根没说出口的牵挂。
苏季雅的眼泪打湿了中山装的前襟,晕开的水痕里,能看见秦山河心口处的补丁——是1966年被火把烧的,叶紫苏用兰草纹布补的,说“这洞得用花堵,比任何新布都暖心”。“红岭奶奶给我看过照片,”她的声音裹着点老北京的侉,“亲爸笑起来,眼角也有个窝,和阿布一样。”
秦山河往宿舍楼的玻璃窗看,两人的影子叠在一块,像1990年苏季雅刚会走路时,自己牵着她在煤棚前学步,影子在青石板上晃成团暖烘烘的墨。他想起1993年苏季雅问“阿布,我爸去哪了”,当时自己往老槐树上指,说“在天上看着咱呢”,现在那棵树的枝桠早高过了八号院的房檐,秦山河系的红绳还在风里飘,像根没断的线。
“你亲爸留下块狼毒花标本,”秦山河往苏季雅的帆布包侧袋摸,掏出个塑料封,里面的干花还保持着盛开的模样,“红岭说这花在草原能活三十年,比任何书信都能记事儿。”他想起1985年收到那标本时,楚红岭在信里说“哥,这花得交给孩子,让她知道她爸像啥样”,当时煤棚的马灯照着标本,在墙上投下片倔强的影。
苏季雅的指尖在狼毒花的花瓣上划,突然笑了,眼泪却还在往下掉:“傅爷爷说,亲爸把最后一块压缩饼干给了牧民,自己啃雪。”她往秦山河的手背上蹭了蹭,那里的老茧比煤棚的铁砧还硬,“阿布,谢谢你没瞒我。”
这话像块投入深潭的砖,秦山河突然想起1955年楚红岭问“哥,我妈去哪了”,当时自己蹲在门墩旁,用粉笔给她画草原,说“在那片最绿的地方唱歌呢”。现在楚红岭的小提琴里,还夹着片和苏季雅手里一模一样的狼毒花,说“这花能让调子带着根”。
宿舍楼的广播突然响了,放的是《草原之夜》,前奏的小提琴声像楚红岭拉的,带着点断弦后的新韧。秦山河往帆布包里塞了把槐花茶,“想家了就泡点,闻着味就不慌了”,他的指尖在苏季雅的耳垂上碰了碰,那里有颗小小的痣,和亲爸照片里的位置分毫不差。
苏季雅松开手时,红绒球勾住了中山装的纽扣。秦山河往宿舍楼道指,新生们正互相帮着扛行李,蓝布衫与运动服在走廊里晃,像八号院晾衣绳上的光景。“记着每周给煤棚打电话,”他的声音裹着点北风的干,“傅爷爷备了新电池,说‘丫头的声比修鞋机的响好听’。”
转身时,秦山河的帆布包带突然断了,布条在风里打着旋,像片刚落的槐树叶。苏季雅扑上来扶住包,红绒球扫过断带的毛边,“阿布,我给你缝缝”,她往口袋里摸针线——是严晓燕给装的,顶针还带着点纺织厂的棉絮,“晓燕奶奶说‘出门在外,针线比钱管用’。”
缝补时,苏季雅的针脚歪歪扭扭,和当年楚红岭给秦山河缝袖口一个模样。秦山河往宿舍楼的老槐树下瞅,阳光透过枝桠在地上晃出的光斑,像1958年自己教楚红岭写蒙古字时,粉笔头落在青石板上的碎白。他突然觉得,这世上的告别从来都一样,不过是把牵挂缝进对方的衣角,让风带着走。
走到校门口时,秦山河回头望,苏季雅还站在宿舍楼门口,红绒球在人群里亮得像颗星。帆布包的断带上,新缝的线是槐花色,在风里轻轻晃,像片没说出口的暖。他往公交站走,鞋底的纹路里还嵌着点八号院的煤渣,和中央民族大学的柏油路混在一块,分不清谁是故乡,谁是远方。
煤棚的灯亮着时,严晓燕正往铁砧上摆窝头。傅和平举着修鞋锥子往墙上钉日历,说“离丫头放假还有多少天”,楚红岭的小提琴声从院里漫进来,拉的是《八号院的月光》,新换的弦带着点狼毒花的涩。秦山河推开门时,正看见众人的影子在墙上凑成圈,像苏季雅刚入学的宿舍楼下,那团暖烘烘的、没散的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