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3年春的风裹着沙尘气,往“和平百货”的玻璃门缝里钻。叶紫苏的羊绒围巾扫过旋转门的铜扶手,纹路里的包浆蹭在指尖,像1966年煤棚里的青石板。杰克的皮鞋踩过水磨石地面,反光里能看见傅和平修鞋摊的马灯——现在挂在百货公司的中庭,玻璃罩上的划痕和当年在草原时一个深浅。
“叶丫头可算回来了!”傅和平的旱烟锅在柜台上敲出闷响,烟袋杆的铜头刻着个“和”字,是1955年楚母给刻的,“你严大姐刚还念叨,说波士顿的槐花开得准没院里的香”。他往库房的方向拽叶紫苏,修鞋围裙的带子扫过货架上的蓝布衫,那是秦山河常穿的款式,袖口特意磨出毛边,傅明远说“这才是老少爷们该穿的样”。
库房的木门“吱呀”开时,浮尘在光柱里翻涌,像1973年煤棚里的煤渣。傅和平用修鞋锥子挑开木箱的锁扣,铁环的锈屑落在叶紫苏的手背上,她突然想起秦山河寄来的狼毒花干,花瓣的刺也是这样扎人,却比任何玫瑰都让人记牢。箱盖内侧贴着张老照片——1966年知青点的土坯房,秦山河的蓝布衫搭在马灯上,像片没说出口的暖。
“你瞧这马灯,”傅和平往箱角的铜灯指,灯芯的焦痕里还嵌着草原的沙,“当年你在知青点总抢着挑灯,说‘这光比煤油灯稳,能照见稿纸上的墨’。”马灯的提梁缠着红绸带,是楚红岭系的,说“这铜玩意儿认人,得用点念想牵着”,绸面的磨损处还留着小提琴松香的黄渍,是1970年她在草原拉琴时蹭的。
叶紫苏的指尖在秦山河的手稿复印件上划,纸页的褶皱里能看见煤棚的烟灰。1966年的原稿早被秦山河带去呼和浩特,傅和平却用修鞋胶把复印件粘得整整齐齐,“这字得护着点,比任何印刷品都金贵”。某页的空白处有片槐树叶标本,是苏季雅去年夹的,叶脉的纹路像叶紫苏掌纹里的生命线。
“楚红军那小子的军功章 ,”傅和平往箱底的红绒盒指,三枚勋章 的棱角还闪着冷光,“当年他总说‘这玩意儿不如门墩实在’,却偷偷让罗素梅用红布包了三层。”绒盒的边角磨出了毛,傅和平用修鞋线给缝了,针脚歪歪扭扭却格外结实,“老物件得缝住了,别让风刮散了魂”。
杰克往箱里的搪瓷缸瞅,缸沿的豁口磕在掌心,像1955年楚母腌酱菜时用的粗瓷碗。“这是……”他的咖啡勺在裤袋里转了圈,银亮的弧线像叶紫苏给楚红岭缝琴套时的顶针,“比博物馆的展品更有故事。”
“我们都替你收着呢。”傅和平的旱烟锅往箱里的狼毒花干指,是从楚红岭的小提琴里取的,“红岭说这花在戈壁能活三十年,比任何书信都记事儿。”他往叶紫苏手里塞了个蓝布包,里面是半截红围巾,是1966年裹手稿时烧剩下的,“给念北留着,让她知道这红是啥染的”。
叶紫苏突然笑了,眼角的细纹里盛着点库房的光。她想起1999年楚红岭寄来的音乐会录像带,断弦的瞬间秦山河往琴盒指的动作,和此刻傅和平往木箱角落瞥的眼神一模一样。录像带的外壳被傅明远用修鞋胶补过,说“这带子比新的金贵,沾着草原的风”。
“八号院的门墩拓片,”傅和平往箱外的铁架上搬,1973年的拓片纸早被岁月浸成琥珀色,“严晓燕每周用棉布擦三遍,说‘这老石头认人,你对它好,它就多留几年’。”拓片的边缘卷了角,他用修鞋锥子给别了根红绸带,“老纸得牵着点,别让拆迁队的人碰着”。
库房的风卷着槐花香漫进来时,叶紫苏往箱里的老照片指,1958年全院在门墩前合影,楚母抱着襁褓里的楚红岭,秦山河的蓝布衫搭在傅和平肩上。“这照片的边角,”她的指尖在苏季雅用红绒球补的豁口处按了按,“比任何胶水都牢。”
离开时,傅和平往叶紫苏的行李箱塞了包槐花茶。茶包的布是用严晓燕当纺织厂党委书记时的发言稿改的,“字磨没了,气还在”。杰克的手轻轻覆在她手背上,婚戒的铂金凉意蹭着她腕间的银镯子,那镯子是秦山河送的,内侧刻着“紫苏”两个蒙古字,1975年他说“这字刻得深,比任何情书都磨不掉”。
百货公司的汽笛响了,惊飞了门口的麻雀。叶紫苏望着库房的木门重新关上,傅和平的旱烟锅在门缝里亮成颗火星,像1966年煤棚里的马灯。她往拆迁中的南河沿望,八号院的老槐树还在风里晃,草绳缠出的螺旋裹着沙尘,像傅和平没说出口的惦念,在时光里慢慢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