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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8章 绳缠故园寒

2002年冬的风裹着冰碴,往南河沿的胡同深处钻。秦山河的毡帽檐结着层白霜,往八号院的门墩跑时,棉鞋踩过拆迁通知的红印泥,在青石板上拓出朵暗红的花,像1966年煤棚地上的血渍。他老远就看见严晓燕的蓝布衫在老槐树下晃,草绳在树干上缠出的螺旋,和1958年楚母给门墩裹棉絮的纹路一模一样。

“别冻着它。”严晓燕的手往草绳结上拽了拽,绳头的红绸带在风里抖,是从晾衣绳上拆的,傅和平说“这红能抗寒,比任何保暖布管用”。她的指腹蹭过秦山河刻的箭头记号,那里的树皮被岁月磨得发亮,“苏季雅在电话里哭,说老槐树要是冻死了,她的蒙古语白学了”。

秦山河往门廊柱的方向望,他刻的身高痕上落了层薄雪,像条没写完的省略号。1955年他和严晓燕躲雨时,就是这样肩挨着肩站在这儿,她的羊角辫扫过他的蓝布衫,辫梢的红绸子和此刻树上的一个鲜亮。“那年暴雨冲垮了煤棚顶,”秦山河的靴底碾过青石板的凹坑,是当年漏雨积的水洼,“你把我的书稿塞进酱菜坛子,说‘咸能防潮,比油纸严实’。”

严晓燕突然笑了,眼角的皱纹里落进片槐树叶。她往公用水龙头指,傅明远正用棉布擦水龙头的水垢,铁管上的红漆字“节约用水”早被雪盖住,“你走后傅大哥总念叨,说这水龙头的水没以前甜了,准是想念你的蒙古调”。水龙头的出水口缠着红绳,是苏季雅系的,说“这绳能锁住水的魂,比任何过滤器都管用”,现在绳上结的冰棱像串透明的泪。

两人往老槐树下挪了挪,肩膀轻轻碰着,像两块并排的门墩石。秦山河的手往树洞里摸,掏出块冻硬的糖——是傅小槐塞的,油纸包上的牙印比雪还白,“傅和平说这树洞是全院的念想匣子,比任何保险柜都严实”。他想起1966年往这里藏过秦淮河的红叶,现在那叶子早成了树的一部分,在年轮里长出圈暗红的纹。

“拆迁队说正月十五后来。”严晓燕往煤棚的方向瞥,傅和平的修鞋摊还支在原地,铁砧上的红漆字“和平修鞋”被雪盖了大半,“孙丝蕊从香港寄了泡沫板,说给门墩当棉被,比军大衣暖和”。煤棚的门半掩着,露出楚红岭的小提琴盒,蓝布套上落的雪像撒了层糖霜,琴盒锁扣的凹痕里还留着1999年断弦时的木屑。

秦山河的指尖在草绳结上按了按,突然想起1970年送严晓燕去纺织厂,她的饭盒里总藏着给楚红岭的窝头,“你说‘红岭在草原啃雪,得沾点老家的面香’”。现在那饭盒在煤棚的铁架上摆着,傅和平用修鞋胶给粘了片狼毒花干,“老物件得沾点草原气,看着精神”。

雪越下越大时,严晓燕往秦山河手里塞了个蓝布包。里面是半截红围巾,是1966年楚红军从草原带的,毛线的纹路里还嵌着点沙砾,“你走前落在煤棚的,我给你补了补,针脚没红岭的匀,胜在结实”。围巾的边角磨出了毛,她用修鞋胶给粘了片槐树叶,“老物件得沾点院气,看着踏实”。

秦山河往围巾里摸,触到块硬纸——是门墩的拓片,背面写着“等我回来拓新的”,是叶紫苏的字迹,墨迹被雪洇得发蓝。1984年她出国前,就是这样把拓片塞进围巾,说“羊毛能防潮,比油纸管用”,现在那拓片在煤棚的铁砧下压着,上面落了层1999年的雪。

“楚红岭的音乐会录像带,”严晓燕往窗台上的铁皮盒指,是傅和平用修鞋剩下的边角料做的,“我每天都看一遍,听她唱‘胡同里的月光照草原’,总觉得你俩的影子在墙上转圈。”铁皮盒的锁扣上缠着红绳,和老槐树上的一个倔强,傅和平说“这绳经风,比任何钥匙都能锁住东西”。

暮色漫进院门时,秦山河往树上的草绳又缠了圈。红绸带在风里抖出的褶皱,裹着1955年的雨、1966年的雪、1973年的槐花,在2002年的暮色里慢慢舒展。他想起楚红岭的话:“树比人经活,只要根还在,哪年都能发新芽。”

严晓燕往石桌上的搪瓷盘指,冻硬的窝头堆得像座小山。“给拆迁队预备的,”她的手往秦山河的手背上搭了搭,那里的老茧比煤棚的铁砧还硬,“傅大哥说‘人心都是肉长的,让他们沾点老家的面香,下手能轻点儿’。”窝头的热气在石桌上凝出小水珠,像1973年众人在草原看露天电影时,凝结在军大衣上的霜。

离开时,秦山河往门廊柱的刻痕哈了口气。白汽漫过“2001”的字样,他突然用手指在雪上划了道新痕,比去年的高了半寸。“等开春回来比,”他的声音裹着点冰碴的脆,像1958年和严晓燕在门墩上拉钩时的力道,“看谁长得快。”

胡同口的路灯亮起来时,两人的影子在雪地上拖得老长,像两条没系完的草绳,一头拴着老槐树,一头缠着远去的脚步。秦山河回头望,严晓燕还在给树干缠草绳,蓝布衫在风雪里鼓成个圆,像1966年他藏手稿的蓝布包,里面裹着整座八号院的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