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月的雨,下得黏黏糊糊,把村西的荒坡泡得泥泞不堪。牛棚里的霉味比往常更重了,沈鸿儒躺在床上,脸色蜡黄得像一张揉皱的草纸,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口起伏。
沈砚青蹲在床边,手里端着一碗刚熬好的野菜粥,用勺子轻轻舀起一点,吹凉了,送到父亲嘴边。可沈鸿儒的嘴唇动了动,却怎么也张不开,粥顺着嘴角流下来,滴在满是补丁的枕头上,晕开一小片湿痕。
“爹,您喝点粥,就有力气了。” 沈砚青的声音哽咽,眼眶通红。这半个月来,父亲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,大部分时候都昏昏沉沉的,偶尔睁开眼,也只是定定地看着屋顶,说不出一句话。合作社分的那点粮食,他们省了又省,都熬成稀粥给父亲喝,可父亲的身体,还是一天比一天差。
苏玉容坐在一旁,手里攥着一块干净的布,轻轻擦着沈鸿儒嘴角的粥渍。她的眼睛也肿着,昨晚几乎没合眼 —— 父亲的呼吸越来越弱,她心里清楚,父亲可能撑不了多久了。
“阿青,” 苏玉容的声音压得很低,带着几分颤抖,“咱们…… 咱们去求求村支书吧,让他帮忙找个大夫来看看爹,说不定还有救。”
沈砚青愣了一下,随即摇了摇头:“没用的,之前我已经去求过他两次了,他说‘地主家的人,死了也是活该’,根本不肯帮忙。” 他想起上次去村支书家,被对方指着鼻子骂 “不知好歹”,心里就一阵发凉。在这个年代,“地主” 两个字,就像一道无形的墙,把他们和所有人都隔了开来,连求人的资格都没有。
苏玉容咬了咬嘴唇,像是下定了决心:“我去邻县找我娘,她那里说不定有积蓄,能请大夫来。” 她娘家在邻县的绸缎庄,虽然这几年生意也不好,但总比他们现在的处境强。
沈砚青看着妻子,心里满是犹豫:“可是…… 村口有哨兵,他们不会让你出去的。” 自从土改后,村里就设了哨兵,“地主” 家属要外出,必须经过工作队的批准,可他们根本不可能拿到批准。
“我试试,” 苏玉容站起身,把布叠好放在床边,“就算被拦住,我也要去试试,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爹就这么走了。”
她匆匆整理了一下衣服,又叮嘱沈砚青 “好好照顾爹,我尽快回来”,然后就快步走出了牛棚。沈砚青看着妻子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,心里既担心又期待 —— 他多希望妻子能成功,能请回大夫,能留住父亲的命。
可没过多久,外面就传来了苏玉容的哭声。沈砚青心里一紧,连忙跑出牛棚,只见苏玉容被两个哨兵拦在村口,手里的包袱掉在地上,里面的几件旧衣服散了出来。
“为什么不让我出去?我要去找我娘,我爹快不行了,我要请大夫!” 苏玉容哭喊着,想推开哨兵冲出去,却被哨兵死死按住。
“不行!” 一个哨兵冷冷地说,“工作队有规定,地主家属不准随便外出,你要是再闹,我们就把你抓起来!”
“我爹快死了,你们就不能通融一下吗?” 苏玉容的声音里满是绝望。
“通融?” 另一个哨兵冷笑一声,“你们这些地主,以前欺压我们贫农的时候,怎么没想过通融?现在知道求我们了,晚了!”
沈砚青冲上去,把苏玉容拉到自己身边,对哨兵说:“别为难她,我们不出去了。” 他知道,再闹下去,只会让妻子受更多的委屈,甚至可能被抓起来,那样一来,这个家就真的垮了。
苏玉容靠在沈砚青的怀里,哭得浑身发抖:“对不起,阿青,我没请到大夫,我没帮上忙……”
“不怪你,” 沈砚青轻轻拍着妻子的背,声音也带着哭腔,“是我们命苦,不怪你。”
两人搀扶着,慢慢走回牛棚。刚进门,就看到沈鸿儒睁着眼睛,定定地看着门口,像是在等他们回来。沈砚青心里一喜,连忙走过去:“爹,您醒了?您感觉怎么样?”
沈鸿儒的嘴唇动了动,发出微弱的声音:“玉容…… 回来了?”
苏玉容连忙走到床边,握住沈鸿儒的手:“爹,我回来了,您别担心,我们会想办法的。”
沈鸿儒摇了摇头,眼神里满是疲惫和遗憾。他看着沈砚青,想说什么,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,咳得胸口起伏不定,脸色也变得更加苍白。
“爹!” 沈砚青连忙扶住父亲,心里满是恐慌。
沈鸿儒咳了好一会儿,才慢慢平静下来。他喘着气,紧紧抓住沈砚青的手,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:“阿青…… 别恨…… 活下去…… 看以后的日子……”
这句话说完,他的手突然一松,头歪向一边,眼睛永远地闭上了。
“爹!” 沈砚青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,紧紧抱着父亲的身体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。苏玉容也跪在床边,哭得泣不成声 —— 这个曾经支撑着沈家的男人,这个对她视如己出的公公,就这样走了,走得那么仓促,那么凄凉。
牛棚里只剩下夫妻俩的哭声,和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,交织在一起,让人听了心碎。
哭了好一会儿,沈砚青才慢慢平静下来。他知道,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,他要给父亲办后事,要让父亲走得安详。可他翻遍了整个牛棚,也没找到一件像样的东西 —— 家里的财产早就被分光了,他们身上只有几件破衣服,连买一口薄棺的钱都没有。
苏玉容看着沈砚青焦急的样子,擦干眼泪,说:“我去跟王队长求求情,看能不能让合作社帮忙找一口薄棺,就算是最普通的也行。”
她再次走出牛棚,冒着雨去找王铁柱。可王铁柱听了她的请求,只是冷冷地说:“地主死了,还想用好棺材?你们自己想办法吧,合作社没有闲钱给你们办后事。” 不管苏玉容怎么哀求,王铁柱都不肯松口。
李老根听说沈鸿儒死了,也来看了一眼,却没说一句安慰的话,反而阴阳怪气地说:“沈鸿儒这辈子剥削了不少贫农,现在死了,也算是报应了。你们还是赶紧把他埋了,别在这里晦气。”
沈砚青和苏玉容彻底绝望了。他们没有钱,没有关系,甚至连给父亲买一口薄棺的资格都没有。最后,沈砚青只能在牛棚后面的荒坡上,找了一块相对平整的地方,用锄头挖了一个浅浅的坑。苏玉容则把家里仅有的一块旧草席找出来,小心翼翼地把沈鸿儒的身体裹好。
没有仪式,没有哀乐,甚至没有一个送葬的人。沈砚青和苏玉容两个人,抬着裹着草席的父亲,一步一步走到荒坡上,把父亲放进了那个浅浅的坑里。
沈砚青拿起锄头,开始往坑里填土。泥土落在草席上,发出 “沙沙” 的声音,像是在为父亲送行。他一边填,一边在心里默念:“爹,对不起,儿子没用,不能给您办一场像样的葬礼,只能让您这样委屈地走了。您放心,我会听您的话,好好活下去,好好照顾玉容,等以后日子好了,我一定给您迁坟,给您立一块像样的碑。”
苏玉容站在一旁,看着父亲的坟被泥土一点点埋起来,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。她想起第一次见公公的时候,公公穿着体面的棉袍,笑着对她说 “以后就是一家人了”;想起公公偷偷给她塞零花钱,让她 “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”;可现在,公公却只能躺在这个冰冷的土坑里,连一块遮风挡雨的墓碑都没有。
填完最后一捧土,沈砚青和苏玉容跪在坟前,磕了三个头。雨水打在他们的身上,冰冷刺骨,可他们却感觉不到 —— 心里的痛,比身上的冷,要强烈得多。
“爹,您安息吧。” 沈砚青的声音沙哑,“我们会好好活下去,不辜负您的期望。”
两人搀扶着,慢慢走回牛棚。雨还在下,荒坡上的新坟孤零零地立在那里,没有任何标记,就像沈鸿儒的一生,曾经风光过,最后却落得如此凄凉的下场。
沈砚青和苏玉容坐在空荡荡的牛棚里,看着父亲曾经躺过的地方,心里满是茫然和绝望。父亲走了,家里唯一的精神支柱没了,未来的日子,他们该怎么过?那些无休止的劳作,那些冰冷的白眼,那些残酷的歧视,他们还能撑多久?
窗外的雨,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,仿佛要把这个悲伤的五月,彻底淹没。而沈砚青和苏玉容的苦难,才刚刚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