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章

这一幕场景无比坚牢地挂在陈惠蓉记忆的梢头,任风尘岁月的遮磨,永不消逝,并时时作着报答的想望。四年前,在她做了市委副书记的时候,就准备着向这施恩于己的好人尽一份力所能及的回报了。

是个寒意初浓的周末,她和妹妹一起乘车来到了旧貌依然的小巷。虽是旧貌依然,如果不由燕芬妹事先做一番勘察也难一下子找到这曾经来过的门户。当时也并未探问这家人的姓氏名称,是从墙壁上的几张先进工作者的奖状上得知老师姓庞,在新华路小学工作,推算了现时的年龄,在朦胧记着的一片区域间打听,未果,去街道办事处作了询查了,才算找到地点,实地看了,仍是那两间旧陋的房。

陈惠蓉敲响了屋门,一位七十多岁的妇人出现在面前。

“庞老师是在这儿住么?”

老妇人将客人引进了屋中。

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人仰在一张靠椅上,面色青黄,目光呆板迟滞地望着来客。

陈惠蓉近到她的跟前,透过岁月的烟尘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容。心内一阵激动。

“你们是哪里的呀?”老妇人问。她是庞老师的婆婆。

“市委的,来看看庞老师。”

姐妹俩对坐在老师的面前。陈惠蓉问:“您的身体怎么搞的?”

面对二人,老师凝睁着眼睛,似要自记忆的储库搜寻出一点飘忽的影子。

“车撞的,右腿粉碎性骨折。”

“什么时候撞的?”

“前年夏天。从学校回家,天有些晚了,过马路时,冲过来一辆面包车。”

“哪里的车?”

“红旗纸箱厂的。”

屋中的陈设简单、破旧,一只生铁煤炉支架着锈迹斑斑的烟筒。有炝人的气味弥荡。

“烟筒该换了,这样很不安全。”芬妹说。

老师轻轻一笑,含着苦涩。

“生活上有什么困难么?”陈惠蓉问。

老师摇了摇头。

“您整日在屋中这么坐着,对身体太没好处,要多晒晒太阳,买把轮椅进进出出就方便了。”

老师没言声。送水上来的老妇人喟叹着道:“是该添把带轮子的车,可一辆要好几百块,拿什么买呀,我这把老骨头也快抬不动她了。”

“上有老下有小,实在也是没有办法。我们那口子的工厂一直不景气,发百分之五十的工资还不能保证,我早就吃劳保了,孩子们的日子也紧巴;大儿子下乡插队没能调回来,在当地结了婚,刚添了个孙子,物价又这么一个劲儿地涨……”

“撞人的单位没给点赔偿?”

“一次性给了些钱,都用在医药费上了,还不够。”

“人伤得这么厉害,再找他们呀。”

“他们也是穷单位。司机个人也挺不容易,算了吧。”

仿佛又看见了二十年前牵着自己的小脏手走回家去,端出雪白的馒头、热辣辣的醋溜白菜,在一旁关切地望着自己狼吞虎咽的那一双淳朴温良的眼睛,不禁心头一紧,眼眶潮湿了。陈惠蓉将一叠事先准备的钞票从包中取出,摆放到了桌上,说:“这点钱您拿去买只轮椅吧,买只电动的,可以自己驾驶。”

眼前的事让老师愣怔了……

“收下吧,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。”

“不,不行,这怎么行……”老师不知说什么好了。

“收下吧,一定要收下!您那插队的孩子,我负责把他调回来,您放心,马上办。”

“孩子的事拜托您了,这钱您收回去,我不要!”

“老师,我们也不多说了,这钱您收也得收,不收也得收!”语气坚决得不容回辩。

老师张大茫然的眼睛望着她们。

“我们先告辞了,改日再来看您,孩子的事明天我派人来了解。”

“您是……”

“我是市委副书记,叫陈惠蓉。”



一步步缩短着到家的距离,那空落落的家呀!

还是在街上走一走吧……

慢慢行至一小广场边,侧旁高台阶上是两扇宽重厚实的朱漆大门,这曾是清朝道台的衙府,里面四进雕梁画栋的回廊大院,参天古柏郁盛葱笼。此处曾作为市政府的办公地三十余年,后来被定为省级文物重点保护单位,向游人开放观览。朱漆大门两旁有一对孔武雄壮的石狮,象征着官权的威重。她实在是太熟悉这两员石头大将了,当年饥肠辘辘的姐妹俩曾多次来在它们的身边,将凄凉的苦泪洒到它们冰冷的脚下,那时,陈惠蓉心中叩开这扇大门的渴望就在一步步地滋长了。

求职不得,乞告无门,衣食无着,姐妹俩在饿得走不动路的时候,就不由自主地进到饭馆里去,眼巴巴看人家在那里大吃大嚼。望着桌上的残羹剩饭,她们强咽急涌的涎水,抄起条帚扫地,拿起抹布擦桌,汤碗汁碟收拾进厨房,清刷快洗。眼泪打动不了人就用劳动换取;换得一角烙饼,半块火烧,街边巷角,匆匆分享这来之不易的果实。

不到饿极的时候,自尊心就有活动的力气,就蜷缩在家中不去为口吃的低三下四。这天姐妹俩正在家中静卧,有客来访。

来人是佟红和她的未婚夫。

佟红军衣军帽精神抖擞,未婚夫一身戎装气宇轩昂。进到这清冷的贫舍,见到老同学面黄饥瘦怠倦无力的样子,不禁吃了一惊。

家中无力备茶,白开水招待客人。水杯也只有一只,另外用饭碗代替。

交谈中,得知佟红已在半年前调回本市,现在军区医院工作。男朋友是本市驻军的连职干部。佟红入军艺校后一年,学校解散,人分到昆明军区一个师的文艺宣传队。日久,对在舞台上蹦蹦跳跳的行当有些腻烦,再虑及日后前程,便转到部队医院当了名护士。做医务工作可以不受年华盛衰的限制,但当护士不是好差事,脏且累,就上了医科学校,入校一年多,“文革”开始,参加了一年的运动,文凭到手,出校做了名军医。职业理想了,美中不足的是离父母双亲太远就又调到了父母身边,她的历程可谓随心所欲左右逢源。比及陈惠蓉的情况真是天壤之别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