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02章

小崽建新被叫了出去,一会儿回来了,满手的印油,他用香皂洗着手。

“几位大哥,我捕了,滚大板,签字。”建新很平静,受了这儿的教育,已有了思想准备。

黑头对张强说:“小崽是盗窃,价值四千多,没几年,滚大板就是留下指纹,留档,一般贼都得过这道工序。岁数小,锻炼两年,出来就什么都明白了。”

张强问:“黑头,你因为什么事折的?”

“嘿,别提了兄弟,毕老五,你应该知道吧?他兄弟王斌,说要灭我,我捅了丫几下,打我一个重伤害,准备法提了。这孙子不是个鸟,你说吧,丫报了官,整个一个不玩。你呢兄弟?”

“我呀,找老贼老华子算了一笔旧账。”

“那个老家伙,滑得不能再滑了,油到家了,城里的好几场架,都是他挑起来的,他躲在后面瞧热闹,他到了你手里没跑。兄弟,你的狠劲可是出了名的,没想到咱哥儿俩在这儿撞上了,人没死吧?”“逼他砍了自己的手,挑了筋。”

“没事儿,死不了,兄弟,现在可是严打,判的都够狠的,你得把事儿想远点,得有个谱,该说什么,不该说什么,不用老哥哥教你了吧?”

“谢谢。”张强很感激。

“谢什么呀,人都掉坑里了,大家都一样,互相有个照应,都不是外人,对不?”

张强点了点头。

“是不是真名还单说呢。”张强插了一句。

“高明,高个是个打篮球的,一米九五,小二米,你说不好好练球,扒女浴室,拍住了,这不给毁了。但民愤太大了,唉,前途没了。最后那个是文人,叫薛文,贴小传单,对社会不满,脑子进水了,整个一个糊涂蛋。那是你关心的事吗?国民党八百万军队都让共产党赶了出去,缺练,找死,活该。”

听黑头介绍完了,张强看着满屋子的难兄难弟,笑了。

黑头不理解道:“兄弟,干吗乐呀?”

“你说,谁设计的监狱,四面一挡,就把人圈起来,十年八年,让人失去自由,跟野兽关进笼子有什么两样,真他妈的绝了。”

一阵嘈杂声从过道传来,一定又是送进人来。果不其然,八号囚室门开了,进来一个不修边幅、满脸胡碴儿、头发蓬乱的人,一进来,整个儿一个自来熟:“同志们好,同志们好,我叫王贝,初到你们山头,请多捧场。”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穿着鞋上了板。值班看守说:“他有神经病,你们不要跟正常人一样对待他,不得欺负他,晚上睡觉注意点。”说完关上了门。

王贝冲着每个人嘻嘻地笑着,手还不停地挥着:“同志们好,同志们好。”

“真邪,倒了八辈子霉,弄了这么一个大棒槌给搁在咱们号里,值班的瞎了眼了。”二杆子骂着。“你小点声。”黑头骂道,“全睡觉。”

刚刚躺下,王贝唱起了歌:“丢呀丢呀,丢手绢……”

哥儿几个一听鼻子都气歪了,大眼贼上前:“孙子,别唱了,还让不让人睡觉了。”

王贝眨着眼睛:“睡觉,你们好好睡,乖,乖呀,妈妈的孩子睡觉了。”听到这话,一下子站起来十多个,拳打脚踢一阵暴练,王贝一边捂着头,一边扯着嗓子喊:“杀人了,杀人了。”闻讯赶来的看守打开门,一看就明白怎么回事,叫来了值班的曹建国。

曹建国气就不打一处来,本来王贝收监他就不同意,可值班的分局赵副局长说王贝案情特殊,杀人的动机很明确,证据也确凿,就因为要等法医鉴定是否有行为能力,是否在精神病状态,坚持收监。这不,刚入监,八号囚室的人就殴打王贝。

“抽疯不困是吧,好,全体给我站着,站一夜,有劲咱叫到底。值班员,门不要关,盯着他们,真不知道你们自己怎么回事了。”

没有办法,受管制的人必须服从看押管理,张强和八号的全体囚犯在深夜里笔直地站着。

一个小时,两个小时,有人已经站不直了,直打晃,本身就没有多余的活动空间,有的人已关押很长时间,最长的是两个经济犯孙若汤和李博义,已关了七个月,他们最明显,已经在左右摇摆。

“不许动,找不痛快是不是。”值班员用电棍指着李博义和孙若汤,两个人赶紧站直了。

“报告管教,求见曹所长。”张强摇摇头示意。

值班看守认得他,并且开会时曹副所长亲自嘱咐,张强有事,可以随时找他。

“等着。”趁着关门的工夫,哥儿几个赶紧活动一下。而王贝还在傻呼呼唱着歌。

“张强出来。”

张强低头抱手,走出囚室,来到管理室。

“张强,你有什么事?”曹建国问。

“曹所长,这家伙有精神病,这是看守所,不是精神病医院,他折腾完了,傻睡一场。我们行吗?白天我们要坐板,提审,是人不是鹰。”

“你说得有道理,但是,王贝必须收监,没有任何余地作出让步。难得你小子敢站出来说话,我当看守二十多年了,你还真是头一份,抽棵烟,你说你干吗犯罪,我真想不通。”

“曹所长,逼的。”张强昂着头。

“扯淡,有这样说话的吗,谁逼你犯罪,混蛋逻辑,好好的一个人,凭什么让你逼得自己砍自己。无法无天,还有没有法制,这社会都像你,还不乱套了?”曹建国气愤地说。

“既然王贝非得放在我们号,您看这样好不好?”

“你说。”

“您呢,将具体问题反映上去,能不能特殊情况特殊对待,晚上给他吃上片安眼药,安排两个班,一个班两个人,轮流看护他。他随时有病复发,一旦出了事,您也不好交待,您说行不行?”张强很诚恳,说得有理有据。

“行,我没把你看错,就是把机灵用错地方了,要不,到哪个单位都是个人才,我考虑一下。小子,给你提前解除戒具。”

“谢谢您。”张强很有礼貌,又说,“您看弟兄们有点那个了,您是不是放一马,王贝是有点可气,谁没点脾气,您高抬贵手。”

“瞧瞧,刚夸完你,又讲起哥们儿仗义,让我说你什么好,走吧,小子。”

回到囚室,曹所长宣布:“由张强当学习号,睡觉。”

一场风波过后,大家都感谢张强,正说着,王贝累了,已打起了响呼噜,有人开始骂街:“这孙子什么东西,事他惹的,还跟没事一样。”二杆子踢了王贝一下,张强制止了,看着张强解除惩罚,黑头挺高兴,又为他挺身而出赞叹不已:“兄弟,行,老哥服你了,拔了一大份儿。”

卷毛郑渴在早晨走了,带着行李,临出门问哥儿几个好,性急的二杆子问值班看守:“管教,是七处吗?”值班看守随口一答,又改过来:“是七处。哎,对了,你小兔崽子问谁呢?”弄得八号囚室的犯人哄堂大笑。

张强又被提了第二炮。

预审员巩新卫问他:“张强,想好了没有?”

张强摇摇头。

“没关系,我们有的是时间,我可告诉你,你不说,法律也可以认定的,我们是想让你自己说,取决于你的态度,回去吧。”

张强回到号里,小门打开了:“张强,你家属送东西来了,签字。”

崭新的棉被,换洗的衣服,一看都是新买的,毛巾、香皂、袜子,张强知道这是费青青送来的,其中毛巾上用银色线绣着“青青”二字,张强不由得心头一热。

淘气的小崽说:“张强大哥,青青是我们嫂子吧?”

“小孩子,别乱说,小心我揍你。”张强假装打他,小崽躲到了一边。

“弟妹送的?”黑头问。

“一个朋友。”张强说。

“行了,哥哥是过来人,有朋友绣自己名字的?张强,你怎么也玩虚的。”黑头嘿嘿一乐。下午,八号囚室又折腾上了。

起因是打饭,每次打完饭,总有剩的,一个号一个,饭量大的小崽就跑过去,对劳动号说:“八号,申请找补。”一个白白的馒头就递了进来。你说王贝有病,吃可没病,跑过去就抢小崽手里的馒头,小崽急了骂了句:“孙子,你给我。”王贝听小崽骂他(精神病人不是老神经,他有清醒的时候,和平常人一样),一个耳刮子打在小崽脸上,二杆子、大眼贼都不干了,上去一顿暴揍,王贝的喊叫,又招来了值班看守。

问明情况,罚全体体罚一小时,小崽、二杆子、大眼贼“上全套戒具”。

看守所的任何命令,必须严格执行,惩罚更不例外,不折不扣地去实施,三个人一小时的“全套戒具”,开得腿直打哆嗦,脸上冒冷汗,还是勉强做完了,去吃凉饭。

快睡觉时,又被外面一片“哗啦啦”的声音惊动了,大家心想,我们早已满员了,正好十八个,不会再放了,没承想,开的就是八号的门。

一个欢蹦乱跳的小男孩,十二三岁,圆圆的脸,瞪着大眼睛,一脸稚气,惟一的就是脚上套着重达六斤的特制小脚镣。他一点不害怕,也不怯场,嘴还挺甜:“各位大爷、叔叔,晚上好,我叫黎鱼。”后面的曹副所长把张强叫了出去,千叮咛,万嘱咐,说小孩子是在滑冰时,逗着玩儿,用铁钎子插在发小脑袋上,死了。

由于案情特殊,年龄太小,经过曹副所长一再建议,看守所会议才决定分到八号囚室,等候处理决定。孩子今年才十一岁。让张强务必多加看管,张强答应了。

回到号内,张强跟黑头商量了一下,让小黎鱼睡在他们俩中间,黑头骂了一句:“什么他妈的世道,连小孩子也不放过。”

早晨起来,还没开饭,小黎鱼饿了,问有什么饭。大眼贼逗他:“小黎鱼,这什么饭都有。炒菜自己点,你去拍板,求饭。”

很灵巧的他,踢踢啦啦地趟着脚镣,拍板求饭,张强想阻拦已来不及了。

过道响起:“报告,八号拍板,八号拍板。”

年长的陈管教过来:“谁拍板,什么事?”

“报告,我,黎鱼,求饭。”

“求饭,谁说的。”

“他们告诉我,这儿什么菜都有,自己点。”

“你们这帮兔崽子,连小孩子也不放过,损不损呀。来,黎鱼,这没有家里的好,只有窝头,吃爷爷的早点,四个包子够不够。”

黎鱼点点头:“谢谢爷爷。”

“不用谢,谁再起刺,我收拾谁,黎鱼再见。”陈管教走了。“爷爷再见。”

小黎鱼香甜地吃起了包子,号里人直眼直,想象着包子里的肉什么味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