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是高铁,又是高铁,这个消息有些像狼来了的故事,传得人厌倦了,也不见踪影。这期间,他母亲贺手箍也打过几次电话,要他抽空回去看看。萧同旺的电话催生了他一个想法,他决定回一趟胭脂河村。
生意越来越难做,这是事实,要不他们几个人开得好好的公司也不会散伙。说混得还可以,那是面子上的事;说生存艰难,是自己心里的事。高铁能否给他带来财富,他是否能筹到一笔垫底资金?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悬乎。梦肯定是要做的,一个人连梦都没有了,也就没有了生活的全部乐趣。
太阳撂在了胭脂河村的屋顶上,稍微向下一滚,就会落入村子后面的萧家渊,整个莲湖垸逐渐暗淡下来。贺丁加快脚步,他不想一个人在垸子中走夜路。他想起了奶奶跟他讲过的有关人鬼同行的故事。有个走夜路的人,突然想抽烟,见旁边有人把一袋烟抽得一明一暗,就把烟杆凑过去,借了个火,跟着那人一前一后走了很远。说说讲讲之中,一转身,同伴不见了。再看烟袋,哪里是在抽烟呢,烟袋上歇着一窝萤虫火。他现在没有了这种惧怕感,要说在这踩得响月光的垸子中,碰见个人倒还真的有些胆怯,人比鬼难测。也就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吧,莲湖垸还是满湖的荷花、莲蓬,蒿草、菱角。一条小船,从村子后面胭脂河出发,撑篙或者架桨,穿过层层荷叶林,顺着只见一线白水的船道,才能把船划到对岸。自从分田到户之后,湖水似乎是被疯长的稻子和气泡一样吹肥的鱼、蟹吸干了,荷花、蒿草一夜之间沉入了湖底,湖中间也逐渐干枯见底,一条破湖小路运用而生。有了破湖路,再也用不着船桨,回村是近了,但他总觉得离心中的一种东西远了,远得像他过早消失的童年,绕再远的路也无法找回。寂寂无声的莲湖垸,让此时的他有那么点小小的伤感。
四周暗下去后,胭脂河村比先前更加显形地映在视野中,而垸子中间那棵古树,那棵被人叫做月桂树的老树,“蹭”地一下闪进他眼帘。这让他的心“咚”地为之一动,他似乎有些明白,先前无意识的行动已暗含着一个潜在的理由。为什么要在傍晚回村,他是想在茫茫夜色中,看看这棵枝头上挂满传说的月桂树。这棵树也就是自然界中一棵普通的树,这是他上大学后才认识到的。但关于月桂树与胭脂河村的传说,小时候就耳有所闻。并且一旦他将高天上的传说与脚下的传闻捏合在一起时,就感到一种莫名的惊恐。那些暗红色的云片,纷纷飞向月桂树,而月桂树毫不费力地就将它们一把捏在了手心。黑暗好像是从月桂树开始的,一团暗影,雾气一样洇散开来,渗透到紫龙山,渗透到整个莲湖垸。黑暗很快也会将他包裹,他想要落荒而逃,已经逃不掉了,月桂树如同一张老人的脸,他无论将头转向哪边,那张脸总是朝着他,他试着转过头去,那张脸很明显地映照在后背,反而加深了剌疼感。他想起了他曾经到过的一座寺庙,大雄宝殿之中,一尊观音菩萨金身无比高大,脚踩地面,头挨穹顶,呈俯视众生状。观音菩萨的一双眼睛正盯着他,好像他是偷食供品的贼。无论转向哪边?无论是退后还是前行,那双看透人世的眼睛,那双无处不在的眼睛,已将他看透,他做过的丑事、坏事,他的前世与今生已一览无余地呈现在菩萨面前。
自从离家之后,贺丁很少回胭脂河村。有几次清明节,到奶奶坟上烧纸,也是风一样来风一样去,从不逗留。在他的记忆中,有关胭脂河村,有关他的家庭,就像月桂树的树影一样,笼罩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。有些事是不能深究的,了解得越多,纠缠得越深。最好的办法,就是出走,逃避,让岁月一层层去覆盖,让已发生过一切,在时光严丝合缝的遮蔽中腐烂成一缕尘烟。但越是想遗忘的事,越是会在不经意中突然显现,正像他对月桂树的记忆一样。
那个夏天的晚上,回想起来,他腿上还有被蚊虫叮咬的痒痛。满月普照村子,几位老人在一起乘凉,嗑闲话。他扑在奶奶的腿上,在蒲扇底下偷听。有人说,月宫开了,人能飞到了月宫里面去。他感到身上一阵阵清凉,似乎行走在了月宫的小路上。月宫中有树,叫月桂树。还有人,有个叫吴刚的人。他感兴趣的是月桂树下的小白兔,蟾蜍,也就是他时常捉来玩的癞蛤蟆。小白兔在树下吃青草,癞蛤蟆在草丛中一蹦一跳,他喜欢小白兔,而不喜欢满身长着疙瘩的癞蛤蟆,癞蛤蟆身上的疙瘩会射出一种汁液,溅在人身上就会长出和癞蛤蟆一样的疙瘩来。月宫里凉快,一块一块的风一层层盖过来,连绵不断。他正要和小白兔一起躲猫猫,就听到身边有人走动的声音。其中一个说,你们看看,垸子中的那棵树,像不像月亮中的那棵树?嘿,你还不说呢?还真像那么回事。那我们不是住在月宫里了?这时他醒过来了,一边揉眼睛一边嚷道,我本来就在月宫里,谁把我带下来的,我要回去。奶奶笑着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,大人说话伢儿听,你知道什么?然后抬起头对其它几个乘凉的人说道,你们讲月宫讲月桂树,把这伢儿都讲到月宫里去了。
他揉了揉眼睛,抬头看了看天上,天上的月儿又圆又亮,就在月亮的右下脚,的确有棵树,那形状和垸子中的树的确有些像!慌乱中他没看清那个砍树的人。好长一段时间,他总是站在那晚他曾站过的地方,幻想着真有那么个人把他带到月宫里去,免得他一天到晚总是听到父母在家里不停地吵。
此时,太阳已掉进了萧家渊,溅起一篷暗红色的水珠,反射光从村子背后泼向空中。这时的村庄倒像一只两头尖尖的船,在水面游弋,慢慢地慢慢地驶向远处,消失于黑暗之中。
一路走来,空旷的垸子中不见人影,快要接近村庄时,在垸子与村庄的叉路口,他终于碰到了一个行人。他想打个招呼,那人反而把头一低,擦肩而过,给了他一个后背。他没看清面相,那人一口突出的龅牙让他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。他转过头,望了望逐渐远去的背影,似乎有点面熟,却叫不出名字。
这时,村子里传来了狗的叫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