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时,贺丁还未出生。
那个飞花打脸,柳絮撩人的春天,那个秧田的水还有丝丝凉意的上午,大队书记萧启炳,迈着与常人不同的步子,脚尖一颠一颠地颠到正在插秧的大田边。他立在田界上,左手虎口朝下,叉着腰,右手捏着草帽,站成一个伟人姿势,朝满田撅着的屁股喊了两嗓子——贺手箍——贺手箍——沙哑的声音划过水田,像镜面上的裂纹无规则地炸开。一只正觅食的秧鸡,呼地飞起,从他头顶掠过,泥浆雨点似的洒在身上。日你祖宗!萧启炳望一眼天空,早已不见秧鸡的身影。
贺手箍撅着屁股弯着腰,把一蔸秧苗用食指中指无名指夹了,插进软泥里,歪歪地想着秧苗如何变成稻谷的事。旁边有人说,叫你呢!她这才直起腰,将一把撕开的秧苗丢得老远,像一只慌里慌张的秧鸡,朝田界上扑腾而去,溅起一线泥花。萧启炳说,把腿上的泥巴洗一下,然后跟我到大队部去。贺手箍在秧田边的浅水沟里,脱下套在小腿肚上的两截袜筒子,一条吸附在腿上的蚂蟥,已吸得胀鼓鼓的,她用手狠狠的拍打,仇人般地痛恨。怕什么偏遇什么,插秧的活,腰酸背痛不说,她最怕的是蚂蟥,尤其是那些成黄色的扁平状的大蚂蟥,只要听到水响,便一群群无声无息地漂过来,温柔地游弋在两腿之间,神不知鬼不觉,两个吸盘就吸附在皮肤上了。无疼无痒,无知无觉,要命的是,如果发现被蚂蟥叮上了,既不能拉,也不能扯,否则会撕下一块皮来。最好的办法就是用手拍打,将它击落。被蚂蟥叮过的地方,又痛又痒,血流不止。为防蚂蟥,贺手箍将一双长袜剪成一对袜筒,套在小腿上。无论多么周密的防守,还是不敌它温柔的一吸。
洗净腿上的泥,贺手箍问,书记,么好事呢,今天可以不栽秧了吗?萧启炳笑着说,当然是好事,说不准这辈子也不用栽秧了。她要是知道幸运之神即将降临,就是把主宰她命运的萧书记当菩萨供奉,也是乐意的。
萧启炳看了看几丘插下去的秧,观了观天色,又观了观水色,秧田里,挑秧的人川流不息,插秧的少有人直腰,他的脸上显露出满意的神色。贺手箍走在他前面,脚步轻快。腰身就像抽芽的杨柳枝一样,在风中荡,紧绷绷的屁股,一扭一扭的,让人想到两瓣将要熟透的水蜜桃。
大队部设在胭脂河村半腰的空地上。
很久以前,这里是一座香火鼎盛的庙,庙里的菩萨有求必应。破四旧,庙被拆了,连砖头瓦块也被附近村民抢到家里,做成猪圈,砌成厕所,垒成灶,他们说庙里东西附着神灵,让菩萨用只把眼睛看着,以求六畜兴旺,老少平安。最后只剩下两个水桶粗的石礅,重得无人搬动,留在了原地。大队部、学校、医务室,呈撮箕形朝南敞开。正中一间是大队部办公室,两旁是学校的教室,靠东边有一小间是大队小卖部,西边两小间便是医务室。撮箕的正前方,是一块空地,学生做早操,放学排队的地方。空地上方与大队部正对着的是一个长方形的土台子,两个水桶粗的石磙移放在土台两边,大队开社员大会或者批斗会时,在上面绑两根竹竿,用来拉扯红的白的横幅。医务室斜对面的小卖部门前有棵重阳树,一枝飘逸的枝杈上,吊着一块磨损后的犁头,一股铁丝从犁头的两个孔眼里穿过,拴在树上,如同剥皮去肉后的狗头。上下课的时,学生们会随着犁头的响声,涌进涌出,把整个操场踩得叽叽喳喳。重阳树的另一条枝杈上,绑着两只高音喇叭,早晚间,发出破碗划过铁锅的声响。依依呀呀,烂熟的几个唱段,不是《红灯记》就是《龙江颂》,老是送情报,送水,喋喋不休,送个没个完。
萧启炳把贺手箍领到了大队医务室。邹医生,跟你找了个学徒。正趴在桌上写着什么的邹医生头也没抬,说,等下,我把这个处方开完。邹医生开完处方,叮嘱病人一番,才示意萧书记坐下说话。贺手箍在一旁,瞟了一眼邹医生,看到了他脸上的一对酒窝。高高大大,白白净净,戴一副眼镜的大男人,却有对有趣的酒窝。两个酒窝圆溜溜的,一说话似乎在满脸跑动,比女人脸上的酒窝还要显形。
贺手箍,初中毕业,村里唯一的女初中生,怎么样?对于萧启炳的介绍,贺手箍不觉有些脸红,她顶多只能算个初中肄业,又不好解释。萧启炳看了看站在一旁搓脚捻手的贺手箍,笑着说,这是邹医生,从大城市来的,蛮吓人的医生呢。以后就是你老师,不,叫师傅。快过来,拜师!贺手箍怯生生地朝邹医生点了下头,喊了声,老师,声音小得蚊子一样轻飞。邹医生这才扭过头看了贺手箍一眼,冷漠的脸上严肃得比老师还老师。我可是把人交给你了,你要是不跟我们培养出个好赤脚医生来,我是不会放你走的。萧启炳接着又对贺手箍说,机会千载难逢啊,你得好好学,从现在开始,大队跟你记工分,你就是大队的人了。
许多年以后,贺手箍只要回想起这个春光无限的上午,还是忍不住激动万分。从秧田里抽身出来,踏上田界之后,就成了吃公家饭的人,这是她连做梦也没想到的事。像一个有名望的医生一样给村民看病,让病人把她当做菩萨,当做救星,那究竟有多么荣耀?她使劲地想,把自己想成一片随风翻飞的柳絮,不知落在哪儿好。还是感到有些不相信这是真的,瞅个空当,又悄悄地问了问身边的萧启炳,萧书记,是不是要我当医生?萧启炳呵呵地笑,对,对,从今天起,你就是我们胭脂河大队的赤脚医生了!邹医生把萧启炳送出医务室,两人站在大队部中间的空地上又说了会话。邹医生回来时,脸上挂着一丝笑。贺手箍发现,这个男人笑的时候两个酒窝有些好看。贺手箍根本不知道,就在她当上赤脚医生的时候,县城里正在放映一部叫做《春苗》的电影,只可惜因为种种原因,她始终没能看上这部歌颂赤脚医生的影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