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她家祖坟埋对了地方!贺手箍当上赤脚医生的事,在胭脂河村引起的关注,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,有羡慕的,也有嫉妒的,更多的是在夸奖时顺便夹带点私货。我说吧,这伢儿从小就听说,长得又周正,果不其然,出息了吧?
贺手箍的父母年近四十才生了个宝贝女儿,取名手箍。手箍手箍,带在手上的箍子,女儿就是他们手中的宝。贺手箍的父亲生下她没多久就去世了。她父亲死得冤,在一次和邻村抢水的械斗中,被人一锹砍到了致命处,没等抬到家就咽气了。母亲蔡腊儿无比悲痛之后,坚强地要把贺手箍抚养成人,孤儿寡母,开始了一段极其艰难的旅程。那时,湾子里很少有女孩读书,蔡腊儿毫不犹豫地把她送进了学堂。有旁人议论,一个女伢,读什么书认什么字啊,大了还不是人家屋里的人,用得着吗?蔡腊儿充耳不闻,省吃俭用,让贺手箍读完了小学,还断断续续上了一年初中。当时女孩子上学的少,贺手箍是班里唯一一个女生,上课下课,她都不知所措。这不是她母亲蔡腊儿所能解决的问题,也不是她能解决好的问题。偷偷地哭过几场,只好放弃可爱的书本,回家务农。谁叫她是个女孩子呢!认识字也有认识字的苦衷,隔壁三家的女孩,早下地挣工分了,什么活都会干。贺手箍不行,栽秧腰疼,割谷手疼,挑不起,扛不动,见农活就怕。她成了当时社会上痛批的那种人:肩不能挑,手不能提,四体不勤,五谷不分。蔡腊儿一点办法也没有,在屋里唉声叹气,伢儿啊,只怪你命不好,要是托生在街上,还不是可以去“站柜台”了。“站柜台”就是到商店当营业员。农村孩子的最高理想就是“站柜台”,风不吹,雨不打,再没有比这更好更体面的活路了。贺手箍不理会这些,她默默从田野里带回一些花,用瓶子养在房间里。这些花因季节的不同而不同。野蔷薇、杏花、桃花、栀子花、蒲公英、荷花、野菊花、金银花等等,这些花都跟她做过伴。看到蝴蝶飞过,她一路跟踪,直到蝴蝶落在另一片花丛。看到一只公鸡追着母鸡转圈,她一个人在那里偷偷地脸红半天。她的确与村子里所有的女孩子不一样,她像一只伸长脖子的白鹭,守在收割后空旷的田野里,等候有人相中。
农村合作医疗如春笋遍地拱动时,胭脂河村还没一个真正的赤脚医生。唯一能给人瞧病的是萧郎中——萧启炳的父亲。萧家祖上原本是跑江湖的郎中,轮到萧郎中这辈人,又是战争,又是饥荒,家道败落,悬壶济世的本事与《医学三字经》《汤头歌诀》《伤寒论》《金匮要略》等医学经典捆在一起,早已束之高阁。好在萧郎中从小聪明好学,瞟学了几招,对付一般的病,手上还捏着几个方子。后来萧郎中自学成才,打针、拨火罐,开方子抓药,中医西医结合着来。再后来,萧郎中除了看内事,还偷偷地看外事。内事,是人世间的事,头疼脑热,摸得着的事;外事是有关神鬼的事,受惊吓、犯煞,凡人无法与神鬼沟通,要烧香化纸才能了结的事。萧郎中成了胭脂河村半人半仙的郎中。
邹医生从省城下放到胭脂河大队,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。知识青年到农村已不是什么新鲜事。邹医生随身所带的医药包,有意无意地暴露了他的身份,原来他是从省城大医院来的。王爹爹的屁股上长了个疱,萧郎中内事外事看了好长时间,流脓化水,不见好转。人家邹医生一刀下去,要不了两天,王爹爹就能下地走动了。王爹爹逢人便说,萧郎中治病要看附在他身上的菩萨在不在,好坏凭运气。言语中多有对萧郎中的不敬。吴妑妑的偏头疼,见不得风,夏天都得缠条毛巾在头上。萧郎中看过无数回,吃药、烧纸,法子用尽,不见好。邹医生拿几根细长的银针扎了几回,头居然不疼了。吴妑妑说,萧郎中玩的是哄鬼的把戏,根本就不灵。如此一来,萧郎中在胭脂河村的名望一落千丈。
那段时间,公社正在抓赤脚医生的落实,每个大队必须得有一名赤脚医生,邹医生正好顶了个缺。萧郎中自然有些想法,在萧启炳面前嘀嘀咕咕。萧启炳的大公无私让萧郎中自惭形秽,萧启炳说,你那几把刷子上上下下刷了这么多年,我还不清楚?不要说是我老子,是我祖宗你也当不了这个赤脚医生。
大医院的医生完全不同的治疗方法,让许多看似无望的疑难杂症竟然也有了治好的可能,人们对邹医生更是刮目相看。原本不显山露水的邹医生这时开始拿架子了,书记,你看现在公社、县里都要求培养赤脚医生,我们大队也应该培养自己的赤脚医生。拿药、打针,还要田头地角、各家各户地跑,我人生地不熟的,忙不过来呢。言下之意,是要配个帮手。
萧启炳一琢磨,倒不是觉得邹医生说得在理,他责怪自己忽略了一个重要事情。你邹医生虽然是省城大医院的医生,毕竟不是土生土长胭脂河大队的人。不是自己亲生的不贴肉啊!倘若哪一天你邹医生拍屁股走人了呢,胭脂河大队的赤脚医生不还是悬在空中?一语惊醒梦中人,萧启炳赶忙钉子回脚,这话是你说的,我找个人来,但你必须把你肚子的货倒干净!邹医生想找个帮手,教些基本医疗知识,不让自己搞得太累。谁知萧启炳想得更远,找来个女孩。女孩学医,一举两得,不但解决了为男人看病的问题,连妇科病都不需要另找医生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