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章

贺手箍恭恭敬敬喊了声老师,邹医生变戏法似地捧出了个医药箱。长方形的医药箱,外壳是皮的,背带是皮的,看上去就名贵。打开箱盖,里面是崭新的黄绸子衬布。医药箱的第一层是浅浅的一格,应该放一支支小药水或者注射器、针头的,现在只放了一本书——《赤脚医生手册》,可见邹医生对这个学生还是用了心的。医药箱的正面,有个醒目的标志,圆形的白底色上印着粗壮的红色的“十”图案。图案正规正矩,庄重夺目,让人一看就肃然起敬。贺手箍当时并不知晓这个标识的意义,多年以后,她也没有真正搞明白。但她记住了一条毛主席语录:救死扶伤,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。这条语录深刻到可以对这个标识作出最为本质的解读。

贺手箍就这样成了胭脂河大队一名赤脚医生。那年她十八岁。

贺手箍斜挎着红十字医药箱走在胭脂河村的小路上,身轻如燕。脚步拿得再快些,就可以飞起来。小路两旁,杨柳婆娑,温柔的风掠过,婴儿皮肤一样滑溜。一眼望去,秧田一片翠绿,莲湖垸春水荡漾,一个美好的季节与一件美好的事情,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迎面相撞。贺手箍一手捂着医药箱,一手摘了枝桃花,轻摇薄摆,像一只穿行于河边、梁间的燕子。她剪了个流行的娃娃头,短发盖耳,一崭齐的流海,麦穗一样铺在额前,饱满、成熟,活泼、精神。上身一件卡叽布的学生装,配一条宝蓝色的裤子,穿一双自家纳的齐口布鞋,走着走着,她把自己走进了春水流春水涨的画里。贺手箍此刻比她当初挎着书包上学时还要兴奋。得体的身材,飞扬的头发,红扑扑的脸庞,整个人跟宣传画里的女赤脚医生像极了。随身的红十字医药箱里,一本《赤脚医生手册》,几小瓶碘酒、红汞之类的药水,几片阿司匹林,足以让胭脂河大队的人信服,她已经是能降妖斩魔,祛除百病的守护神。医药箱上的红十字图案,像魔法师的咒语,只要开启,孤魂野鬼,诸路神仙,都得回避!

贺手箍做梦都没想到有这样的好事降临到头上。被迫下学之后,她偶尔也想想前途之类的事,往往是一声叹息的渺茫。那时,能走出胭脂河村的男孩,只有一条路,那就是参军,即便是在部队待上两年,完了还得走复员的老路,回家务农。更别说女孩子,就没听说有一人走出胭脂河村,出嫁再远不是张家沟就彭家场,反正是从农村到农村,门当户对,种田打土块的,几乎没有可能嫁到吃商品粮的城里人那里去。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,找个男人嫁了,生几个孩子,然后把孩子培养成人,再嫁再娶,周而复始,如此而已。贺手箍每每想到她也将无法逃脱命运的魔掌,就有些恼恨,她不但恼恨父母把她生在了农村,更为恼恨的是,既无兄长,又无姐弟,贺家只剩她一根独苗,找个商量对策的人都没有。能当上赤脚医生,好比在一个漆黑的夜晚,巧遇一闪一闪的萤火虫,虽然照亮不了前行的路,但它让人知道了光亮的温暖。

邹医生来自省城,还是省城大医院里的医生。省城是哪里?省城遥远得像从湖的这边眺望湖的对岸一样,不但她从未去过,胭脂河大队绝大多数的人都没去过,有些人一辈子连县城都没去过,更别说是省城了。

人生某个迷茫时刻,如果有个可以视作偶像的人出现,不是荣幸即是灾难。对于贺手箍来说,邹医生带给她的不仅仅是医学这门全新知识,而是给了她一片可供想象的天空。

每天早晨,太阳卡在莲湖垸的边沿,噌噌噌地朝上升时,贺手箍便早早地来到了医务室。胭脂河大队在一片嘈杂的喧闹声中开始了新的一天。先是公鸡的打鸣声,只要谁家的一只公鸡开始打鸣,叫声便会传染性地散开,整个村子的公鸡比赛似地唱起来,唱得空气微微颤动。狗们跟在后面拖长了声音叫,一只狗叫,其它的狗跟着叫,不光是一个大队狗在叫,甚至邻近大队的狗也跟着叫,直到把残留的几片支离破碎的梦影,吵得无影无踪,把沾着露水的花花草草吵得光彩照人。接下来便是各生产队队长排工的喊声,清一色铁皮卷成的喇叭筒,扯着嗓子喊,张三挑粪,李四湖里打草,王五、赵六耕田,其余的人割麦子。

以前听到队长排工的声音,贺手箍便忐忑不安,无论什么活,对她来说都不轻松,条条蛇都咬人。而现在她跟“站柜台”相比,除了人家拿的工资,她拿的是工分外,没别的区别。从体面上来说,医生更受人尊敬!

贺手箍怀着无比爽朗的心情,摆放柜子上的药品,擦桌子,扫地,把医务室整理得爽爽朗朗。太阳的光线从窗户中斜射过来,一束束打在药柜上,看得清在阳光中轻轻跳动的粉尘。医务室特有的消毒水的气味散布在每个角落,连照进来的阳光也湿漉漉的。贺手箍翻开《赤脚医生手册》,浸泡在有消毒水气味的晨曦中,把自己读成一片温软的云霞。

医务室并不大,进门的两边摆着两条凳子,供来看病的人坐,靠东边是邹医生看病的桌子,桌子后面一排木柜,柜子摆放着大瓶小瓶大盒小盒的药品。邹医生看过病人后,习惯性拿起笔,开出处方,交给贺手箍去柜子上找药。邹医生教她成为医生的方法之一,就是要先认识各种药名。药柜后面放着窄窄的一张床,是给病人作检查用的,用布帘子隔着。掀开帘子,床头间骇然挂着两幅彩色人体穴位图。贺手箍在《赤脚医生手册》里第一次看到类似的插图时,臊得差点要撕掉那两页纸。帘子后面的图是彩色的,真人大小,贺手箍只瞄了一眼便脸上发热,赶忙退了出来。自此,她就觉得帘子后面东西碍眼,好像藏着什么秘密。